这片区域许是先人撒下什么,导致周围封路的石板裂开,裸露的地表依旧没有任何植被。入眼的景色,若非很远处的一抹绿色,便真的如荒漠地段。
而鼻尖那股清香究竟是从远方传来,还是自己的臆想,不得而知。
叶漓眼睛看着远方,久久未能收回视线。
“为何死亡会注定一个人的选择。”
他低声呢喃,极轻极淡,如梦中呓语。飘飘扬扬进入半空,声音被风吹散,变得模糊不清。
对面人没怎么听清楚,问道:“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为何死亡的选择却跟他有关。”
对于他的这番话,它似不解,道:“你周围的人许是早有感应,来自天道的惩戒。这一点毋庸置疑,还不足以说明什么?”
叶漓视线有些模糊,嘴巴张着却只是作以简单的回复:“天道,本就是模糊的词汇。在一些事情上的人们哪怕割了个手指,都会被说是天道报应循环。这种说法的出现,你不觉得更像是那些没有得过公平待遇的人们,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谎言吗?”
这句话被叶漓剁开,揉搓,辗轧了许多遍。以各种形式,各种理由反驳他人观念许多次。
他习惯性这样解释,自己并不在意的人的观点。
说到如今,这番话再次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说出口的一瞬间又恍惚觉察到什么,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它听了叶漓的这番话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歪头。
“那他的现状总得有个解释。”
叶漓回过神,眼前的谢时翊瞳孔全黑,周身气脉流动之频繁。这种鼎盛的灵脉,非人非妖,乃天地自然孕育。
有能力阻止,一劳永逸,为何还要在这里和他兜圈子?
这个想法的出现,叶漓心中惊诧许久。
良久之后,他揉了揉眉头,长叹一口气:“解释就是大妖与自己的冤孽而已。就算没有这一遭,一体一魂一妖,从表面上怎么看都无法共存。”
即使一直在否定自己,否定他人。但叶漓并不觉得罗湫的结局,是因为与沈雾年共享记忆之后,知道所见非所知,便对于这些有了反抗。
从婴儿啼哭到站起身,人类在看全天际的一瞬间,心中便出现更为辽阔的想法。
但同样,人类想要飞上天际的前提,是有能力。
如起源世界的状况,在文明创建到一定程度,神便会在根本上掐断这个能力。
罗湫不似沈雾年的性子,对一件事保持固有的执着。也正因如此,他在听见秋山话语时,大概率预知了可能的结局。
他安于一隅,不强制什么,也极为清楚自己的能力。
所以对于他来说,看开一件事并不难,尤其在罗湫已经有了之前的记忆。
对于叶漓说出口的话语,它不吭声,只是一直看着叶漓。
叶漓一直想以自己的想法说服它,说服如它一般的人。得到的回复也很多样,却鲜少有如它如今沉默。
叶漓被它看得心中五味杂陈,想了想,决定绕开这个话题:“他方才突然把你召出来,还说什么条件。这人过往很复杂吗?”
他指的是,它现如今附身的谢时翊。
它摇头。
“这个人的恩怨无解。”
“说说看?”
“……”
它沉默一会儿,抬眼说:“解释不清楚,得开书写给十几二十万的。”
“……”
叶漓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惶恐的情绪。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叶漓正准备暗暗探查一番,前方的它就高声呼喊了他一句。
“你有听我的话吗?”
“什么?”
“……我方才说,就是我可以简单概括,你也可以自行去查看他的记忆,随你方便。”它耸肩道。
叶漓想了想,选择后者。
“对了,跟你一同的那几位,此时都不在丰都城。不过这边遗迹内,倒有除了我俩之外的活人在。”
叶漓点头:“我进入这里便探寻到,是朋友。”
“朋友还带其他东西,倒真把这里当赶集的地方。”它撇撇嘴。
叶漓注视着某个方向,有些心不在焉,语气淡淡的说:“你作为那个时间段出现的东西,不清楚那是什么吗?”
它似乎被叶漓的话噎住了,良久没出声。
叶漓收回视线,正准备再询问什么。转回头,谢时翊已经变回原来冷漠疏离的模样。
“呯!”
恢复神智的一瞬间,他双脚无力,猛的跌坐在地上。他半曲着脊椎,一手紧攥住衣领,一手拿出佩剑半跪在地上。
俊郎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唇瓣发白得不太正常。
大概是方才那样强大的使用力量,导致身体匮乏严重。
“谢公子如何?”
叶漓站在离他几米远,单手交叠于身后,语气倒是显得很担忧。
谢时翊抬头,说:“它与你说什么?”
叶漓心下了然,原来他没记忆。
叶漓耸肩,说:“它让我离开。”
“不可能。”
谢时翊一口回绝,显然不信。
叶漓说:“你让它问我什么?”
谢时翊看着叶漓这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知晓他已然过了自己的要求。
不过其实没什么要求。
只是他早在第一次遇见它时,便知它能看穿事物本质。而这一点在虚假中生活几十年的谢时翊看来,是尤为珍贵的。
他们没什么交集,谢时翊有能力处理绝大部分的杂碎,所以谈不上需要一个强大的魂体来帮助自己。
在越登上高位,人来人往,虚假的话术,奉承的情绪,这种情况愈发增多。
此举极为冒险,而且后患无穷。所以谢时翊在这些年愈发小心谨慎,除了开始遇见它时用过一次,后觉不妥,再没使用过。
他半跪在地上好一会儿,咬咬牙撑剑起来了,与叶漓平视。
“你不是想要知道什么,现在你可以提问。”
叶漓挑眉,说:“我就一个问题。”
“问。”
“你的母亲何年何月所生。”
“?”
谢时翊以为叶漓先前问的事件,在这时也会就当年的事情追问不放。或者再狠一些,直接逼问最后的真相,以及背后的原因。
总而言之,那是一场需要长时间,费心费力的叙述。
所以在他说完,谢时翊他都做好要与叶漓舌战一番的准备。
但没想到叶漓开口的瞬间,谢时翊脑子呆滞一瞬,显然没反应过来。
“你这是什么问题?”
“就这个问题。”
“……”
叶漓说:“我就这一个问题。”
谢时翊一时语塞,冷静下来思索良久,心下一片寒凉。
他缓缓抬起头,说:“我……我不记得了。”
叶漓语气不信,说:“你莫不是诓骗我?”
“……真的。”
“她未曾与你提过吗?”
“未曾。”
说完,谢时翊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母亲在我的面前,从未提过她的生辰。但有认识她的,都说她并非城中人,而是外面捡回来嫁于天地……”
说到这里,他冷下脸,似乎想到什么紧接着脸色白了一大半。
看见他的神情改变,叶漓弯了唇角。
“我的问题问完,走了。”
“等等!”
谢时翊忙拉住叶漓,神情焦急的开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那时还在青御修行,不过一个普通弟子,怎可能知晓西北的事情。”
“那你为何要诱导我想到献祭这件事?”谢时翊的神情笃定,眼中满是对于叶漓的探究,与方才联想到很久之前未能连贯起来的事情。
叶漓一副无奈的模样,说:“你说什么呢?我只问一句你母亲的生辰。”
谢时翊不死心,说:“你方才那些话语,前面突然提及几十年前的事情。动作,语言,分明就知晓这边发生什么,循循善诱我亲自说出来。这其中,肯定有你不知,而我知晓的秘密,所以你想套出来。”
叶漓微笑,不费力掰开他紧抓的手掌,不咸不淡的开口:“真是好想象力。不过想象得太过了,你可能会失望。”
“什么失望?”
“我来这边的原因,只是为了我的师弟。”
说罢,还不等谢时翊再说些什么,叶漓就于原地消失不见。
谢时翊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脑海中关于曾经的那些片段重新排列,一件件困惑的事情都变得有迹可循。
他心中埋入深处许多年的怨恨被一点点翻出来,一点点发现其中存在的疑点。然后这些东西慢慢聚集在一起,指向一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
————
欲望的误导来源于感情。
爱情,友情,亲情。
欲望的排斥也来源于感情。
愤恨,恐惧,哀怨。
没肉身的扶桑,就是个没感情的木头。
所以即使拥有肉身,短短几百年,浅尝辄止的感情,费尽辛苦的严枫安教不会他什么。
在长达几亿年,几十亿年的时间长河下,极端的规则和原理内,认知与习惯早已改变。
肉身的叶漓,不会意识到自己言行举止存在不对的地方。
神躯的扶桑,不会拥有除认知以外的利害,感情。
严枫安想在彻底离开世界之前,将情绪的选择权交给他。但刚弄好一半,自己就被强行挤出世界,甚至难以重新进入。
在离开的前一秒,他甚至感应到是方垣强行破开他设下多时的界限。在做的同时还不忘夺取木衍身上的权柄,只是他拿不到就被木衍直接隔开两方之间的混沌。
再次恢复视线,自己已经回到神殿,而正前方上首的位置,是空空如也。
“许久不见。”
一男子从旁出现,缓步走上前。
来者高大的身躯被灰氅挡住一多半,白发万缕披散身后,一缕额前碎发绕之侧后,别上一朵素淡无光的花。
他微闭双眼,五官端正,脸部线条流畅优美。秀美的容颜似乎永不因任何事物而改变,如女神赐下的福泽。
而在无遮挡的颈部,一条极为明显的疤痕出现在视线内,极为突兀。
木衍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站起来。
他的出现在冥冥之中,奠定这个毫无生气的神殿内,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你因何返还?”
“你呢。”木衍反问。
他沉默许久,从宽大的氅衣内抬起手,瘦到干扁的手掌露出。在木衍能看见的位置,在前方的手腕处,还有赤红的疤痕未消减。
张开手掌心,露出掌中一朵早已干掉的花。脆弱到,怕是稍稍再用力一些,它就会在掌心化为灰烬。
但若是仔细观瞧,能发现掌心的这朵花,与他别在脑后的花一般模样。
木衍看清掌心的物什便沉默了。
他见木衍不答话,便自行将手掌合并,收入衣内。
“对错于你我而言,是奢侈的。”
“你应该加上除那两位以外的神。”
“……”
良久的沉默。
他的惨样实在有些不忍直视,尤其是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伤处,或是能力耗尽。
木衍看了眼正前方空荡荡的位置,说:“都这样你还要为他们卖命?”
他说:“不是卖命,我早就是个死人。”
“你当我跟你扯什么白话?”
“抱歉。”
他难得斟酌了说辞,又改口:“剥离权限的不止你,她也是。”
“……”
木衍其实压根没什么权限,不然也不会魂体陷入腐败,开始分散于任何地方。
方垣的那些帮助,看似好心,但这件事的前提是木衍的利益大于害处。
当初离开扶苓那边,木衍就留意到当时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并未说出,只是因为扶桑这个不知前尘的还在当场,说出之后难以收场。
而在两人离开的时间,方垣指不定从扶苓那里得到什么。所以才在沉寂这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把木衍与世界剥离开。
想必是从扶苓得来的东西,在世界内发现什么影响结局的东西。
想到这里,木衍联想到某个一直藏匿在罪界的人。
木衍抬头的时候,站在对面的他也一并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眸,露出一双琉璃质地的瞳孔。
木衍和他对视,心中一直惶恐的东西愈甚。
“在之前,毁灭有预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