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些没什么用处,你现在所需要去留意的,是你还有一个月去感知这个世界的时间。”
感觉到方垣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紧握的琉璃,叶漓瞳孔微不可察的骤缩一瞬,又立马恢复自然。即使后面见他移开视线,悬起的心依旧未曾落下。
方垣有句话说的挺对的。
这么多年以来,追寻那段不存在的记忆早已成为叶漓的一部分。
但他也不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是跟现在没有任何关系的记忆,还是觉得那是自己的东西,必须拿回来。
也许在知晓自己曾有被刻意抹除的记忆,探知欲便在日渐增大。时至今日,对于曾经记忆这一点,已然成为执念。
而执念的本身,记忆的本身,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苦难也好,幸福也罢,都毫无意义。
方垣离开之后,叶漓发现自己魂体内一直封印着的力量被释放出来。
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那一瞬间被放出来,没有任何准备。若非躯体被剧烈的撕裂感所席卷,而快速的反应过来,这小小的人类身躯险些爆体而亡。
叶漓垂眸屏住呼吸,感受来自魂体深处的澎湃力量,在冰冷许久的灵魂深处重新开始涌动。
那是一种奇妙且无可替代的感觉,好似干涸许久的河川迎来甘露,好似荒芜寂寥的土地焕发生机。
这种感觉的出现,是叶漓长时间以来,久违的充足与安心感。
“这小子,倒也还算没白来。”
感叹一句,叶漓便试图让躯体缓慢的去适应力量的包裹。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具躯体已经能勉强适应突如其来的力量。只不过它终究还是人躯,能接受的是小部分,大多数的力量还得压制着。不然还没走两步,他就能表演一个当场爆体。
完成之后,叶漓试图以人躯召唤神力。
看着自己周身环绕的一圈圈金光圆环,层层堆叠,闪烁出温和的光芒。
收手的瞬间,周身的光环随即消失不见。而叶漓的瞳孔处,似乎在底层添加上一圈金文样式的图形,让整个人看起来,添加了几分疏离而庄重的神性。
只是这一点变化微乎其微,他自己未曾发觉。
他感慨道,看来方垣性格混不吝,还算是有些良知。
嗯,以后骂他时少骂两句。
方垣走了,周围一直围绕着叶漓的幻象,在无声无息间也随之消失不见。
看着没什变化的四周,叶漓也不想继续在这里。
正欲离开之际,叶漓感受到罗湫就在这片地区的某一个空间点位上,两人甚至离得很近。
他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感,思念,痛苦,悲哀。
但他更能感知到,两人之间有数不清的空间叠加其中,密密麻麻的,几乎占据了这片不大的区域。
其中的一多半区域,甚至现在还保留着进入天境的人的魂魄。那些人的魂魄还停在刚刚消亡的时间段,让他们陷入一种时间几乎停滞,躯体几乎察觉不到的永生。
叶漓抬眸,眼前的天境是一眼看不到边界的白茫茫,周围空无一物。
难怪进入里面的人会找不出来。
困在大千小世界的人用尽手段想要出去,自身的灵气与该地的灵气所挤压碰撞,意外之下创造出这小小空间内的大千小世界。
叶漓站于原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眼前,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尾竹叶。
他将其放置在掌心位置,催动力量,暗念法诀。
叶片漂浮在半空中,从他掌心渗透出来的光芒进入叶片,在一阵闪光过后于原地随即消失不见。
“这世界的变化,快得有些不寻常……”
叶片消失的前一瞬,叶漓不由得回想起罗湫的记忆。早先的罗湫当真算得上和叶漓不太熟,但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也让其明白一些其中的缘由。
只是呆愣的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半空。他知道送出去的信件不会再收到任何回信,心灵难免会因这个结局有所酸涩。
驻足原地良久,叶漓看向丰都城的方向,只身前往。
来的时候是一群人,眼下就一个,倒也是能感叹一句世事当真变化莫测。
不过即将结束,他与这个世界将再无任何联系。至于严枫安那边,自是有方垣站在他那边处理这边繁琐的事务。
这样想着,叶漓也已然到达了丰都的地界。
想起上一次踏入这地界,还是远出云游,结果偶然间救回了当时身受重伤的落竹。
想起落竹,她现在恢复记忆了,想必是要去解决失忆之前的旧事,做一个了结。
叶漓原以为落竹她们一群人离开潭渊之后,会去往丰都。也以为自己进入城中,第一面所见到的也是她们。
但没想到刚踏进城门,穿梭眼前有些密集的人流,会看见一个躺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嫁过来的姜初。
眼下情形有些奇怪,街道两边的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姜初她一动不动的半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地面,另一只手抓紧一个破旧不已的香囊。
叶漓听旁边人叽叽喳喳的话语,也勉强凑出来一个故事线。
姜初当初嫁过来不是嫁给任何权贵或是王储,而是嫁给天地。但姜初一来这边就水土不服,一连病了好些天。祭祀的事情也因她的病因一拖再拖,惹得上面的人不悦。
前几天,快要举办成功的祭祀却再次出现差错。
原本沉默不语的姜初突然在祭台上大放诳语,神情癫狂,与先前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即使将其带回去,听仆人议论,她的房间里依旧传出大呼小叫的声响。
第二天的时候,原以为她已然安静下来。结果等侍女进去呼唤,却见她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白绫,直直的正对门口吊起。若非救助及时,怕是得就这样咽气了去。
国王跟南疆做的这个买卖本就亏,结果还闹出这一通。
他们信仰天命,经此一遭,无异不是在他的地盘上肆意妄为。认为是他故意折辱恶心自己,便在隔天就传出信给南疆的国主。也不等他回信,便直接宣布南疆臣民与商队永世不得进入丰都,彻底与其撕破脸。
至于姜初,他勒令其手下将她关押。
事情虽这样勉强解决,但那天一遭,祭祀当天的百姓看的清清楚楚。
不过半日,便有人议论纷纷,说天地不接纳这位“妻子”。所以在他们祭祀的当天进入这女子身躯内,让她在高台上癫狂不止。
天地不接纳这位妻子,还在神圣无比的祭祀当天闹出那一通。认为自己是天地养育出来的丰都子民,自然也不会对姜初有什么好态度。
至于她突然出狱,没人知晓怎么回事。
但街上看见她,人人都极为厌恶,认为是越狱出来的。
她走在路上被左右推搡,或有心或无意,她就这样被推倒在地。
而周围的人密不透风一圈又一圈的围着,她连站起来的地方都没有。
叶漓站在稍高一些的地方,还能看见有人故意走过去的时候给她踢一脚。那人踢完又极为嫌弃的,骂骂咧咧的拍拍自己的鞋子,好似沾上什么脏东西。
他站在那里打量许久,兴许是有所感应,姜初抬头,准确无误的对上不远处叶漓的视线。
叶漓挑眉,从高处缓步走下来,挤开人群站在她面前。
待走近,叶漓才发现她似乎变得不一样,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被周围的人故意欺负这么久,她抬起头,脸上没有半点屈辱做派。感觉到叶漓缓步走过来,她抬起头,还似有若无的勾起嘴角。
叶漓盯着她有些发红的瞳孔,周身的气质明显与先前那个温柔恬静的姜初不一样。
看来严枫安没骗自己,这小姑娘真被夺舍了。
叶漓瞟了眼旁边用异样眼神看着他的人们,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向姜初道:“你不起来吗?”
就说这句话的功夫,她后面走过去的一个男人又一次精准无误的踩住了她撑在地面的手掌,临走,还磨了两下。
姜初侧对叶漓的方向,半倚着身子。
见叶漓在她面前站定,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去查看自己手掌处伤势,而是将被碾的手掌对着叶漓的方向高高举起。
她扬起苍白的小脸,脸颊周围凌乱的发丝,如初雨桃花般娇嫩,双目含泪的示弱。
姜初半边的外袍,随着她的这一番动作掉落至手臂的位置。外袍散落至地,露出单薄的里衣,可见眼前女子羸弱无力的身躯。
但她貌似并不着急将衣服拉起来,而是继续保持动作,歪头准备欣赏叶漓接下来的反应。
这一连贯,加上她精心准备的动作神情,在叶漓的视角看起来好不可怜。
可叶漓不是个正常的。
他低低瞥了眼她高高抬起的手掌心,发现纤细的关节处已经被碾得见了血,细小的石粒嵌入肉缝里,与血液染成一体。
看一眼便收回视线,他站在那里头没低,腰没弯,只是淡淡开口:
“先起来吧。”
许是没料到叶漓这样冷淡,姜初撇撇嘴,挤开那些过路压在都快要压在她身上的男人。
但事实上也不用多用力挤,因为在她即将碰到他们,他们宛如避瘟神一样避开。原本这片喧闹的人群,瞬间从叶漓他们这个位置空出一大块区域。
两人没有选择留在丰都,而是出城去了十里外的一个小河边。
说是小河,其实就是一条很窄的小溪。
小溪的水质清冽,可见底部的水草和在水中灵活游动的鱼儿。
河岸两旁生出鲜艳夺目的鸢尾花,绵延至视线的尽头。冷冽的寒风一遍遍的席卷层层叠加的叶片,孤零零的花朵在寒风中开得依旧热烈。
按理来说,根据鸢尾的开花周期,这样的冬日,它们本不会绽放花瓣。
叶漓先前看见这些花可能还有想要摘下来的心情,但知晓他们可能出现的原因,立马遏制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姜初倒是自来熟,一路上过来摘了有一怀抱,怀里两只手都要拿不住,却还要费劲弯腰去摘。
叶漓几次回头都欲言又止,后面就懒得管她了。
到地方,叶漓找了块凸起的石头,坐下去。
“姜初怎么死的。”
他开口。
旁边的姜初好似没心没肺,她直接了当的坐在地上。随后将自己方才摘下的花朵一股脑放在河边,然后弯腰编了起来。
她摇头晃脑,哼着歌,唱着曲。
她嘴里唱的是当时叶漓在天空上方,听见的那首神秘古老的歌谣。
歌词是听不懂的古语,两句音调之间伴随着鼻音与绕腔,似是来自遥远地域的哼唱。
一个节拍唱罢,她开口:“上吊死的。谁知晓她想些什么,那天之后便自尽了断,我就鸠占鹊巢了呗。”
说完,继续哼唱。
叶漓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她毫无顾忌的坐在地上。手上的动作不停,指尖灵活的将那些带着根茎的鸢尾,一朵朵的编成人形的模样。
最后编成的成品有大有小,有男有女。
女子便是将两朵花朵叠加错开,放置在下方的位置,再用巧妙的手法将其固定在腰部的位置。而男子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形,只能利用另一方来仔细辨别它们的区别。
编织完,她又一个个的将那些或高或瘦,或矮或胖的花人儿一个个排列在自己的面前。
看见这一幕,莫名的,叶漓想起在起源世界内人们口口相传,流传于人们臆想中,唇齿间的神话人物。
“你是谁?”
叶漓在她极为耐心的一个个摆放花人儿的间隙,开口问出这一句。
“哼哼……无名无姓。”
姜初哼着歌,含糊不清的回道:“孤魂野鬼是也。”
说罢,她似是想到什么。
随即转回头,仰视侧后方的叶漓,她双眼含笑,道:“你们这些修仙的,是来帮丰都的?”
叶漓想了想,道:“算是。”
“算是也是,既然是,那你们可能得无功而返了。”
“怎么说?”
“我的出现,就你们已然失败。”
她这番话,让叶漓确定这人并不是沈雾年傀儡之一,也不是某些藏于暗处的蛇鼠虫蚁。
毕竟沈雾年不会和叶漓说这些话。
“孤魂野鬼?我看你目的挺清明的。”
叶漓看着她面前的人形花越来越多,将这一幕映入自己的瞳孔内,面无表情道:“有目的,就证明与之某人某物有前尘旧孽,未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