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枫安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回答。他静静的看着叶漓,眼中黑沉沉的一片。
往日看,有那一层睫毛日常挡住本来就看不清。眼下这个角度,迎着日光,阴影下就更看不清严枫安此时的情绪。
藏匿在睫毛下的眼睛轻微的颤动,瞳孔中零星的水纹反光,才得益于让人觉得他不是在发呆。不过那瞳孔中所表露的不知是喜是悲,又或是被叶漓提及往昔伤心事,对叶漓产生了愤怒。
他不吭声,两人就像个拍定格照片似的呆在这里。叶漓就觉得不太对劲,往下一缩,直起身板在假山上站了起来。
“若不愿说,就不说。我也不是什么喜欢刨根问底的,我且去看看他们在聊什么。”
那边的众人已经吵得差不多了,叶漓也好奇他们哪来的那些功夫口水,大老远跑到上饶来吵架。
修仙之人,自诩品德高尚,文人墨客。
吵架?
吵什么架?
你们应该打起来!
这样叶漓才有的吃瓜。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慢慢稳定,废墟中林雀晃动的身影也重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彼时,一道强力的余波冲向众人,让多数人受不住力量倒地不起。
湖面上飘荡着破败不堪的木头布料,零碎的荷花荷叶被撕卷得不成样子,原本清冽的湖水也变得浑浊。
空气中满是粘腻的湿润,还混杂着湖水鱼群的腥臭味。
湖中心的位置仅剩残缺了一大半的高台,林雀一袭红衣变得破破烂烂,背对着众人站立在其中。她手上那把长剑已然裂开,仅剩三分之一的剑身部分。
同时,他们也发现,沈雾年消失不见了。
“沈雾年去何处了?”
“莫不是以此大动静逃了吗?”
“该不会是方才那位将沈雾年打败了,方才又有那样的动静,会不会就是沈雾年陨落的动静?”
“……陨落?可能?毕竟我们谁也没见识过飞升成功的神陨落的场景,说不定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场面。”
“那……此次算是结束了吗?”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前方的林雀转过身来。
这时人们才看见,林雀身上尽是被利器割的痕迹。脸上各处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的细小伤口,左肩的位置被削去了一大块的皮肉,甚至缺失了一块的肩头。
她的鲜血从脸上的伤口流到了衣襟处,一双满是寒意的双眼看向众人。
金光渐渐散去,她站在飓风的中心位置,迎着风暴,整个人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们,谁做了什么?”
她阴冷着嗓音,将那仅剩下三分之一的剑指向众人。
没有人知道她话里的含义,即使林雀将剑一个个的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也没有一个人知晓她话中的含义。
林雀红了眼,见没有一个人承认,绕了一大圈,最后的视线落在叶漓那边。然后同时,她身前跪着的男人立马指着叶漓情绪激动。
“是不是他!肯定是他!他自从进来就一声不吭!我们在这里讨论事情,他也是跟着他那群门中人用我们听不懂的密语聊的!肯定是他动了手脚!”
叶漓转头:“这话何以见得?你既没听见,又怎么断定是我们在私下利用谜语谈话。”
“你们青御早有这个术法,却一直严禁外露!不就是为了搞什么事情时,不露出你们真实的一面吗!”
男人趴在地上,语气中气十足,看起来是早饭吃太多吃撑的。
叶漓身旁的长老见状上前,厉声道:“哪来的弟子!平白无故污蔑门中清白!”
叶漓淡淡的给了他一个眼神,顷刻间,男人被这眼神吓得哑了声音。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在叶漓的眼睛里面看见了躯体根本无法承受的压力,不属于人类的压抑。
他几近痴傻的看着叶漓的眼睛,浑身颤栗,不由自主的往后爬。
同僚见他这副模样,以为无形之中叶漓做了什么,认定了是叶漓搞的鬼。
“你们青御先前便与天玄一直交好!我说你们怎么来到这里一声不吭,原来你们串通一气!引我们来着上饶!要我们性命!”
叶漓蛮佩服这种人的,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跟没有地基一样。
同时叶漓也不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又没有回报,后人谈及也没他们的份。声嘶力竭的模样,他们怎么就比当事人还要激动。
叶漓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林雀,拿出来那颗铃铛。
“你出来,询问我们的原因,是跟这铃铛有关系?”
顿然,周围鸦雀无声。
这东西一出来,众人立马就觉得叶漓跟这件事没完了。同时,那些愤怒着叶漓的人,恨他一直不吭声,枉死了那几位师兄弟。
面对着或怨恨或愤怒的眼神,叶漓坦然自若。
然而面对所有人的注视,林雀摇摇头,并没有接过那颗铃铛。
“这东西,算是我专门留在这里的。掌门的死亡,跟它没有关系。”
“沈雾年死了?”
林雀说完下一秒,还不等叶漓开口说些什么,那些人就纷纷注意到了这一点。
林雀现状本就心烦意乱,还有人准备继续借此机会将事件搞大。她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咬牙切齿的转过身体,将剑指向那些故意要搞出什么动静的人。
“再不闭嘴,我让你们所有人离不开这里。”
有人还想就林雀的这句话再憋出什么来,证明自己厌恶天玄的决心,却被同伴拉住。
看周围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林雀也明白这里并不是可以交谈的地方,便转头对叶漓说:“且跟我来。”
说罢,便转身飞向湖水中心的那片废墟中。
叶漓看了眼在旁边的严枫安和长老,留下一句稍等就跟随林雀的身影去了。
叶漓虽确定了这湖中水榭乃是姜莹尸身放置的地方,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见的画面。
经过方才那一道道维持了那么长时间的飓风,这本就由木材搭建的水榭禁不住倒塌,周围都是荷叶的碎屑,以及木材的残块。原本就不太大的地方,还堆积了一大半的木材,有极少数落到了湖底。
飞下来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落脚的地方。叶漓只能选择一处倒塌还算稳定的木头上面,看着前方的林雀在前方那唯一一处空地落脚。
叶漓之所以没有去那里,是因为那里还躺着一个人,正是沈雾年。
他站的位置偏水榭的边缘,却还是能看清地上沈雾年那惨败的脸色。而他的身下,似有类似于床榻的布料,但眼下已经看不清楚了。
林雀站在那里,看向叶漓,说:“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叶漓看了看周围,说实在的,他先前压根就没来过这里,要他看出不对,这不是闹着玩吗。
眼前就一堆乱七八糟的断木,唯一空旷的还是沈雾年躺的地方。看周围的情况,估计还是林雀后来将他身上的木头移开,所以那里才没有木头。
不过先前他就算想来,由于这是姜莹安眠之地,沈雾年怕也不会让任何人来这边打搅……
等等……
姜莹……?
叶漓又看了一圈,使用灵气查询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人的迹象。
叶漓现在明白了方才的林雀为何询问的是,你们谁做了什么。
姜莹不见了。
他回过头对上林雀的眼睛。
林雀点头:“当初掌门从水泽回来之后,试图以此,以那岸边人的魂魄强行再次举行献祭。这是掌门将我支出去之前于我说的。我离开的原因,是在他与你们周旋之际,我去一一点开周围四处的阵眼。以此催动这湖中心,藏匿在湖水底部的阵法。”
“原本掌门让你过来,就是计划激怒你的杀意,然后将你引至水榭内,杀了他。但没想到出现了意外,一位貌似激进的前辈闯入了这场计划。他提前杀死了掌门,但他也发现了掌门的意图,或许看见了姜莹。”
“我不清楚是否是他将姜莹带走了,但我来到这里时,阵法的确是因为缺少媒介所以失败。差一点,差一点我连掌门的遗体都留不住。”
叶漓听她说着,过了好一会儿,开口询问:“沈雾年还没看见阵法成功,就被杀死了?”
林雀:“是这样的,因为他信任我,我也严谨的按照他的指示完成了一切的事情。原本这一切的实施都没有问题,可是眼下姜莹不见了,而掌门并没有预料到。掌门就这样怀着那人必定会回来的憧憬,怀恋着他们过往的温情,死在了这里。”
顺着林雀的话语,叶漓的视线也转而放在了地上的沈雾年身上。
彼时周围仅留下微风徐徐,吹动他凌乱的发丝,紧紧的贴在满是血迹的脸颊上,贴在他早已发白的唇瓣边缘。
这几百年的念想,就以这样荒诞的一幕结尾。
沈雾年一直以来,求的本就没有根源。姜莹出现这个世界,不论于沈雾年,还是于姜莹来说,原本就是昙花一现的结果。眼下以这样的形式结束,也算是了解了这一件事。过往精密筹谋的一切,到如今化为烟缕消失不见。
“那男人离开之际,在我们面前现身过,他除了一柄长剑并未带着什么人。”说罢,叶漓顿了顿,回忆着当时的情节,又开口说:“他说,我们胆大妄为,然后就离开了。”
林雀思索着,说:“不排除他会将她放在什么灵袋内,他的离开本就可疑。”
叶漓只能将话这样说明白,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先前还承认过岸边的人冒出的观点,说什么沈雾年就是要让他们献祭才出现在这里。来到这里的半空中还不理解,听了林雀的介绍,叶漓说不出来什么。
地上的沈雾年身上,还有与男人打斗时留下的伤口。回想这一直以来的计划,不知该作何情绪。
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就是这样了。
可悲,可哀。
原本从那边回来的叶漓还准备找一个合适的契机,把扶苓告知自己的事情,换一种表达方式告诉沈雾年。
毕竟就算没有了念想,有了叶漓告知他的事情,也算是给这么多年的付出一个答案。但他也没有想到沈雾年会选择了自我牺牲,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换取姜莹回来的机会。
所以叶漓常常不能理解人类的情绪,不明白这事情的意义。
那些好的,坏的,那些好似没有意义,又好似是他们人生的全部。
离不开,躲不掉。
想着想着,眼前的林雀已经准备循着那人留下的线索,去岸边询问将他带过来的门派。
叶漓见状,伸手拦住了抱着沈雾年尸体准备去岸边的林雀,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这铃铛是何用处?以及,你们插入人群中的人偶,不会因为沈雾年的身亡而回到尸体状态吧?”
林雀眼神格外怪异的看着叶漓,良久,才缓缓开口:“那铃铛是监视你们的,只是被你发现结果捡了。至于人偶,你是如何发现掌门制作人偶的?就算是北域那一次,掌门似乎都没有透露过他以人创傀儡的事情。”
叶漓摸摸鼻梁,说:“你……当我眼睛尖,自己发现的。”
“……先前,傀儡的选择是在息兽闹事之后,掌门才悉数启用了这个计划。但傀儡的使用,让掌门也将身体内的力量全部分散了出去。先前水泽一战,也就是他为何敌不过李柏的原因。但回到这个时间段,掌门除了将过去的自己杀害,做出能让自己进入其中的傀儡。除此以外,他没有创造过任何傀儡。你说所看见的那些人的行径,皆是他们自己的私心罢了。”
说完,林雀收回视线,将背上的沈雾年抓得更紧了些。她眼下只能感觉到身上的躯体愈发冰凉,自己握住的手也变得僵硬。
林雀的模样就十几岁女孩,此时她清澈的瞳孔注视着远方高高挂起的烈阳,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掌门人很好,不论你们怎样厌恶他,他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很好。至于其他的恶行,如今死亡,也算是因果轮回。实在不行,我亦可以用余生偿还他所犯下的罪孽。”
林雀没再看叶漓一眼,径直往岸边去。
叶漓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跟随着林雀回到岸边,而是飞身到了那块空出的位置上。
他半蹲下身子,试图根据这片地域的记忆,寻找这里过往的片段。
他不是相信男人不会将姜莹带走,他不站任何人一队。在永远只追求真相的时候,毕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觉得,姜莹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有点奇怪。
一种潜意识内却觉得不对劲,又谈不上什么不对劲。
按理来说,一具尸体放置在一个地方,就算有灵气日日夜夜的滋润,不会导致自然的腐败。但尸体上面的皮肤还是会因为长时间的放置,在该地产生一点存在的痕迹。
但叶漓在这里查询了很久,却没有在布料上找到一丁点的线索。
像是……根本就没有姜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