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缈没有像阿七说起,自己在窗户缝里看到诡异人脸的事情。
一则,他并不觉得阿七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毕竟林大少爷脑子不正常好像是府里上下心照不宣的共识。
虽然阿七在面上似乎并不像那些人一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但真要是听见他说人脸的事情,恐怕也会在心中把那些偏见做实,觉得他纯粹是因为犯病所以出现了幻觉。
而且,消息很有可能传到周婆子的耳中,轻则被灌上几顿苦药汤子。
要是往邪门里揣测,搞不好直接找个做法事的,把自己当做邪祟上身,连同他看见的所谓脏东西,一并除了去。
这点,从那天的眯缝眼道长和林家老爷的互动中可以以看出,他的那个便宜老爹还是挺吃那一套的。
二则是因为,就连林缈自己都无法肯定,是否真就看见了。
当时光线昏暗,慌乱中也只看了一眼,等到他白天再去看时,那些木条比他前一晚记忆中的模样似乎钉得要更密一些。
凑近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名堂。
由于昨天晚上关于林府的一系列猜测,加上那猝不及防的一惊吓。
林缈正如前两天在周婆子面前撒的那个谎一样,连着做了小半宿的噩梦。
具体梦见些已经不记得了,倒是惊醒的时候首先对上的便是阿七关切的表情。
昨天晚上,青年遵照林缈的吩咐在少年的房间里打了一晚上地铺。
虽然林缈说了,可以一起在床上挤一晚。
但阿七还是再三表示自己不想逾矩。
林缈也是那种强人所难的性子,左右都是在一个屋子里,人家愿意打地铺,自己也可以落得个松快。
而且,他也多少知道自己睡相差。
再大的床,对他这种喜欢各种翻滚的睡姿来说,都是不嫌太宽敞的。
所以没必要拉上一个人一起失眠。
不过,林缈没想到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会看见阿七。
因此受到的冲击仅次于把他惊醒的噩梦。
两种刺激的彼此对冲,让林缈在遗忘梦见了什么的同时,也成功忘记了本该有的惊讶。
而是愣了好一阵,才哑着嗓子憋出一个啊。
阿七解释说,自己是瞧见大少爷睡得不安稳,在梦中一个劲儿地挣扎却总也醒不过来,还一直不停地梦话才上前查看的。
青年解释的空当,林缈也终于回过神。
他看着阿七手腕上方露出衣袖的一小块暗红色,微微蹙了蹙眉头。
接着二话不说伸手就抓过对方的手,把袖子向上拉起来,果然看到了大块的红色淤痕,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
阿七还想解释些什么,少年自己上手比划了一下。
果然,大小和形状都刚刚好。
“是我掐出来的?”林缈抬眼笃定地说道,虽然是问句,但他基本已经确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阿七看到少年脸上不悦的神色,微微抿了一下唇,有些不安地把手抽了回去,接着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是小的主动凑过来,惊扰到了睡梦中的大少爷。”
听到青年的这一番解释,林缈的面色并没转好多少。
反而像是平添了一份怨气。
正当阿七以为对方会不会因此而迁怒自己时,林缈指了指桌子的方向,上头还放着昨晚上的那个医药匣子。
“自己去,把药给涂了。”
阿七闻言一时间没有动弹。
少年见对方又露出那副茫然的表情,立刻有些不快的反问:“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我从床上爬起来亲自给你上药啊。”
闻言,阿七终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然后笑着答上一句:“阿七愚笨,多谢大少爷关心。”
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温和笑脸,林缈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不想打,而是真就打不下去。
这涉及到一个生物本能的问题。
阿七遵照林缈的吩咐仔细地涂抹了药膏。
“大少爷若是觉得困倦,大可以再睡上一觉。”阿七瞧着林缈那张明显睡眠不良,眼下稍许发灰的困倦面庞,闻言劝道。
林府其实是有一日三次,让小辈给长辈请安的规矩的。
不过,鉴于林大少爷从前的情况,这一项自然是免了的。
而且,林缈总觉得那个所谓的便宜爹,并不是很想看到自己。
当然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喜欢一个被传言命中注定克死自己的家伙动不动在自己跟前晃悠。又不是心理变态,就喜欢成天提心吊胆的寻找刺激。
因此,他这个林大少爷实际上睡到几点,哪怕是这一整天都赖在床上不起来,也是无人过问的。
可是自从见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之后,林缈就对待在屋子里产生了一定的心理阴影,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屋子鬼气森森的。
比起补觉,林缈觉得还是多出去晒晒太阳的好。
一来为了能在不久后的将来顺利出逃,他首先得要摸清楚林府的整体布局,包括自己现在具体是在什么方位。
二来,他也担心万一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精神头太足,一不小心又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
凑巧的是,这边林缈刚刚在阿七的侍候下完成了洗漱。
周婆子便带着人来送吃的了。
提篮子的还是昨天晚上那个脸蛋圆圆生得很讨喜的姑娘。
林缈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小姑娘叫什么。
小姑娘也不怯场,迎着少年的目光甜甜一笑:“回禀大少爷,小的名唤珠珠。”
“珠珠?”林缈觉得这名字念起来怪有趣的,转而问道,“是哪两个珠?”
珠珠笑得愈发甜美乖巧,吐出的话语却让林缈微微怔愣。
“就是那个,眼珠子的珠。”小姑娘稍许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缓缓道。
没等林缈有所反应,珠珠又退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笑吟吟望向前者。
“珠珠生来福薄,早早就没了娘亲,是爹爹将珠珠一手拉扯长大,时时照看在眼下,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什么岔子。爹爹从前常说,我比他的眼珠子还要来得珍贵,所以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个从小没了母亲的苦命主。
林缈不由地产生些许同病相怜的感慨,又有些好奇:“你爹也在这里做事吗?”
既然是这么一个宝贝到不行的女儿,轻易应该不会放出来,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才是。除非……他想,那位宠女儿的爹爹本来也是府里的人,这样一来,应该就说得通了。
可珠珠却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下去:“爹爹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林缈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成为人类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嗯。”珠珠再次摇头,接着脸上再次扬起一个新的笑来,那双灵动的杏眼仔细端详着林缈的面孔。
按照一般道理来说,极少有未出阁的女子会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同龄的男子观瞧,更何况还是主仆之间。
不过,林缈这个半路出家的人类并不懂这些,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不自在,甚至因此脸上有些发热。
“那个……”他想说点什么。
这时,之前一直在门口同阿七交谈着什么的周婆子,刚好走了进来。见到桌上几乎没有动的食物,有些奇怪。
“是今天的菜式不合少爷的胃口吗?”周婆子问。
“没,就是想放凉一点,我怕烫。”林缈随口胡诌,倒也不是全然撒谎,他确实吃不太了热食。
周婆子点头,有意无意地瞥了立在一旁、状似规规矩矩的珠珠一眼,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过两天,林家老爷准备给林大少爷办一场生日宴会。
不过,庆生宴会的主人公不只有林缈这个大少爷,还有先夫人带来的二少爷。
林缈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个家里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竟然是同一天出生的。
只不过,因着先来后到的道理,加上大少爷才是林家真正的孩子,所以自然而然排在了前头,担了个哥哥的名分。
“原本早就该办了,可偏偏大少爷您之前一直下落不明……”
原来,林缈被找回的那一日,刚好就是林家两个少爷的生日。
大少爷都死了,都不能再继续给二少爷过什么生日,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刚好被当做林缈的他的所谓的尸体被带回到林家的那天,二少爷刚好就病了。
甚至直到现在,他这个本该拉去埋了的林家大少爷的冒牌货,都已经从棺材里爬出来在人前晃悠了有好几天了,这林二少爷的病却一直不见起色。
“所以,老爷的意思是把生日给补上,一来庆祝大少爷的平安归来,二来也给这府上添点喜气,也好让二少爷早些康复。”
林缈算是听懂了,这明面上是两个人的庆生会,实际的作用恐怕还是给他至今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冲喜治病。
不过,林缈其实有些好奇。
大儿子都这倒霉名声了,便宜老爹还要拉着病中的二儿子跟着一起庆生,就不怕真的再把当年那个和尚的预言应验一次?
想是这么想,林缈面上只是平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并且故意做出些许期待的样子。
果然,周婆子见了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
林缈之前就发觉,这婆子只是看上去强悍,其实人挺和气的,而且似乎对整个家的和睦非常看重。
每每林缈表现出对这个家的亲近时,都会不自觉地露出欣慰的神色,就像上一次他主动提出跟便宜老爹要人的时候。
此时也是,看到周婆子心情不错,林缈适时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对了,我看今天天气挺好的,所以想让阿七陪着我到院子外头四处转转。”
自从他这个冒牌的林家大少爷回来了之后,也许是较之前的模样看起来正常了很多,原本守在院子里的家丁被放到了外头。
职责不变,依旧是防止林大少爷随意出逃。只不过把原本一个房间的活动空间,拓展到了整个院子的范围。
归根结底,他这明面上的林大少爷,实际上还是一个受到看管的囚徒。
林缈会这样对周婆子说,是因为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这婆子在林府的话语权出奇地大,几乎就是仅次于林家老爷的地位。
就连那个所谓的管事见了周婆子的面,也会立刻扬起一副应对主人家的笑脸儿,说话都带着几分敬意。
林缈也曾装作无意地问起,周婆子和便宜老爹的关系,周婆子的回答和明里传的一样,只说是从前的远方亲戚。
林缈不太相信,但知道肯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也没有多追问。
但他知道,多说些周婆子爱听的话讨好对方肯定没有错。
周婆子似乎对死去的先夫人,也就是林大少爷的生母,有着很深的感情。加上,她在府中的地位。说不定会在以后攸关生死的重要关头,救他这个故人之子一命也说不定。
远的不说,就是现在想要离开这个小小院子,也需要对方的点头。
听到林缈的想要四处走走的请求,周婆子明显有些犹豫。
“婆婆,我知道你担心我,所以希望我能在院子里好好养着。”
林缈说着换上一副善解人意的口吻,在诚恳中又夹杂着少许的落寞:“可是,我这一睡忘了好多东西,回了这院子,更是一步都没有再踏出去过。我也想瞧瞧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周婆子闻言,面上像是有所触动,林缈立刻再接再厉道:“婆婆,您不放心我,不是还有阿七在我身边跟着么。阿七这个人您也知道,有他在旁边看着肯定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周婆子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也不知是真的心软,还是觉得有阿七在确实可靠。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单独拉着阿七站在门口,低声交代了些什么。
林缈听不清,索性也不费力了,一口口地吃起了已经有些冷掉的早饭。
珠珠问,要不要把饭菜拿去厨房热一热再吃。
林缈干脆地摇头拒绝,还半开玩笑地说,那回头岂不是又要晾上一遍。
珠珠笑了,笑着笑着,中途忽然对上周婆子探究的目光,立刻低头,掩唇做乖巧状。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周婆子朝着守在院门口的人交代了几句,这才来到提着食盒等在拐角处的小姑娘身边。
“你这丫头今天看着高兴地很。”周婆子道。
珠珠有些装模作样地睁圆了眼睛:“婆婆这话说得,好像我从前就不高兴了似的。能伴在婆婆您的身边,我哪天不是欢欢喜喜的。”
周婆子听到这话,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你这小丫头,惯会捡好听的说。婆子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瞎了。”
“婆婆这话说得,您哪里老了,您这叫活成宝了。”珠珠亲亲热热地说着,上前挽了挽婆子的胳膊,一副撒娇的小孙女的模样。
周婆子有些高兴,又有些忧虑,不禁开口唤了一声珠珠的名字。
珠珠转过头,银盘似的圆脸天真又无辜地看过来。
“你是真的喜欢大少爷?”周婆子问。
珠珠笑了,很肯定回答:“是啊。”
不等婆子再问,小姑娘就自然而然地接着道:“因为大少爷呀,的的确确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那样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