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站着没有动。
抿起的唇瓣似乎像是有什么心事。
林缈不懂得阿七的纠结,只当自己说得过分简单,对方没有听明白。
阿七脸上浮现的茫然表情,令少年在某一瞬间想起了某个说好了要一起离开,结果却一声不吭地无故失踪了的笨蛋。
心里莫名变得柔软稍许。
于是,当下耐着性子又在嘴里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过来抱我,你听不懂吗?”
林缈边说,边抬了抬胳膊,示意对方动作。
这次,阿七没再犹豫,上前一步俯下身来,在凑近少年耳边的同时轻声说了句:“阿七得罪了。”
温热的呼吸拂过少年小巧圆润的耳廓,林缈不由地缩了一下脖子。
从前顶着一双毛茸茸的兽耳,他就很容易因为一些小小的风吹草动而上蹿下跳,结果到最后常会发现不过是自己的虚惊一场。
原本想着拥有人类的躯壳之后,随着听力再不复从前的敏锐,耳朵带来的困扰也会随之消散,如今发现似乎是安心的太早了。
随着耳朵的温度蓦地向两颊攀升,林缈呼之欲出的抱怨在身体猝然悬空的刹那化作了一声慌乱的惊呼。
就在刚才恍神的瞬间,阿七居然一伸手拦腰将他抱了起来。
林缈很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尤其是当初在被村子里的那群死小鬼扒皮之前,他也是猝不及防地被吊到了半空之中。
说起来有些惭愧,虽然做过那么多年的猫,他对于高空有着本能的恐惧感,也许是幼时从高处坠落留下的心理阴影。
此刻的林缈在反应过来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剧烈挣扎起来。
“喂!你、你在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听到少年激动的话语,阿七似乎有些困惑,但他手上的力道并没有因此而松懈,而是在确保不会摔到前者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小心把人又放回到了床上。
几乎是阿七松开手的瞬间,少年挥出的手掌就打在了阿七的脸上。
啪地一声,清脆异常。
像是被这突然的声响唤醒,林缈微微一怔,蓦地从混乱的状态中抽离。
抬起眼睛望向不远处的青年,以及那张白皙脸孔上鲜明的巴掌印,然后又是一怔。
阿七退后几步,站得离床稍远了一些,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一副听凭主人责罚的愧疚模样。
感受到林缈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阿七张口便道:“小的不知轻重,惊吓到了大少爷,还请大少爷您惩罚。”
见此情景,林缈默了默,总觉得这一幕多少有些似曾相识。
区别在于,一个长了嘴巴会说话会请罚,一个哑巴似的动不动就知道上手扯他的衣袖。
难不成……
林缈的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的几道人声,接着就是门板再次被推开的响动,然后周婆子就在几个人的跟随下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看到床上坐着的少年与垂着脑袋浑身散发着落寞气息的阿七,尤其是注意到前者因为挣扎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衫以及后者脸上的巴掌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角轻微地跳了跳。
周婆子是听见阿七先前说的话的。
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阿七这回八成是待不下去了。
正等着少年开口,然后她就好把人带下去处置。
没想到,少年却主动出言解释说,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我刚才做噩梦了。半梦半醒地,就把阿七当做了梦中的怪物,一时间失手打伤了阿七,应该是我要道歉才是。”林缈说着,嘴角甚至扯起了一丝微笑。
周婆子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走向,下意识地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阿七,却见对方也正直直望着这么说的少年,脸上一闪而逝的讶然并没有逃过婆子的眼睛。
——大少爷不知为何撒谎了。
周婆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当下并没有说什么。
既然做主子的都发话说不计较了,她自然没有多话的理由。只是看向阿七的目光中,禁不住多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面上既然无事发生,周婆子便挥手让几个闻声跟来的小厮尽数退了出去。
留下一个脸蛋圆圆模样可爱的小丫头,将木头漆花的食盒一层层打开,将里面的食物菜肴一一摆在林缈面前的小几之上。
他们原本就是来送晚饭的,当然,周婆子也想顺便看看阿七第一天上工,表现如何,不成想就撞见了这么戏剧性的一幕。
周婆子其实也有些奇怪,毕竟她看人向来很准,且不论阿七是否像看起来得那般安分守己,至少第一天总不该出什么大的岔子。
——何况还是大少爷亲口向老爷要的人。
于是周婆子琢磨着,要么这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隐情,要么大少爷原本就是看阿七不顺眼,所以把人放在身边有意为难。
若真是迎了后一种推测,那当初向老爷极力称赞推荐阿七的自己,岂不是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这么一想,周婆子顿觉良心不安。
于是在送完吃食,准备离开之前,周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提着灯笼将人送到院门口的青年,斟酌着小声问道:“方才大少爷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阿七似乎早就忘了那回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什么。当即弯着眉眼露出一个寻常的温和笑容,点头道:“大少爷说的自然是真的。”
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中多了一丝感激的意味。
“婆婆的好意,阿七心领了。正像婆婆先前所说的那样,大少爷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所以阿七很高兴,能够有机会待在这里,近身照料大少爷的起居。”
青年说得一派真诚,那双漂亮的眸子映照着灯笼摇曳的橘色火光,更是充满了熠熠光彩。
周婆子不说话了。
她看得出对方的一番话确实是出自真心实意。
也罢,周婆子安慰自己,大少爷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然这次离奇的死而复生之后,她明显感觉到对方和从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有些陌生,像是稳重了不少,言行举止间又隐约残留着从前的影子。
先前府里来的那个眯缝眼老道曾在酒席间拍着胸脯表示,林府的大少爷好端端的,既非妖魔,也不是鬼怪。
所以,应该只是单纯在经历过生死之后,有所成长了吧。
周婆子暗道一声阿弥陀佛,但愿真的是先夫人和林老太爷在天有灵,保佑大少爷接下来的日子可以顺顺利利,无病无灾地好。
她这般想着,禁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眼大少爷所在的院子的方向。
却见院子旁边一处灯影暗淡的角落里,似乎立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个人,又像是……周婆子一时间说不上来,等到眨着眼睛再去看时,那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婆婆,你看什么呢?”圆脸的小丫头好奇问道。
周婆子摇摇头:“老眼昏花,大抵是婆子我看错了。”
“什么老不老的,婆婆您这叫做长势喜人。”小丫头笑眯眯地接话。
听到周婆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直道,不懂事的小妮子尽会胡说八道。小丫头则笑着顺势应下了。
那边,眼看着一老一少亲亲热热地往府里的别处走去。
阿七转身回了院子。
径直向着整个院子里最最灯火通明的一间屋子走去。
临进门之前,他还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忐忑,直到屋子里传来少年的声音。
“既然回来了,就赶紧进来,杵在门口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也不知道有多吓人。”
话音刚落,阿七就推门走了进去。
发现原本一直待在床上的大少爷已然下了地。
正背着身子翻箱倒柜的在寻找些什么,一扭头发现阿七已经站在了屋子里,立刻有些不耐烦地招招手:“还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是!”阿七紧走几步来到少年身旁,俯身询问道,“不知大少爷是在找什么?”
大概是忙于找东西,林缈没有介意对方的称呼问题。
“一个小匣子,里头还装着些瓶瓶罐罐什么的。”林缈一边在嘴上描述,一边继续在手上埋头翻找着。
阿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少爷是在找医药匣子吗?”
“医药匣子……”林缈琢磨了一下,“好像是那么个意思。”
他刚想问对方,是有在哪里见过那个匣子吗,一抬眼却见阿七已经将有些眼熟的匣子抱在了怀中。
林缈咦了一声,有些惊讶道:“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阿七笑着指了指靠墙的两口大衣柜:“在柜子的上面。”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之前来的时候看见的。”
林缈看了眼那柜子的高度,又看看捧着匣子一脸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青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无形中受到了鄙视。
不禁下意识地黑了黑脸。
上前一把夺过阿七手中的匣子就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打开来,里头果然放了许多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
然后发现了一个很令人悲伤的事情,上头的字,他竟是一个也看不懂。
林缈僵立片刻,终于还是出声将一旁小心待命的阿七叫了过去。
“识字吗?”他问。
阿七被这么突然一问虽然有些发懵,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十分之谦虚地表示认得一些。
林缈也不跟他多废话,将打开的匣子往青年面前一推,言简意赅地命令道:“把瓶子上的标签全都读一遍。”
“可是……”阿七似乎有些不解。
林缈立刻挥手打断青年的话,语气强应道:“没有可是,就当是我在考你,够不够资格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闻言,阿七立刻一扫先前的困惑表情,低下头一脸认真地分辨起来。
那些名称有的耳熟有的陌生,林缈听了一圈,只觉得昏昏欲睡。等到阿七出声询问他是不是困了的时候,才猛然惊醒。
“还真是乱七八糟的。”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直接抬眼问阿七,“这里面有哪种药是可以治疗外伤的?”
听到这话,阿七明显变得紧张起来,忙不迭地开口问道:“您是又在哪里伤到了吗?”
林缈觉得这话问的有些古怪,好像他这么大个人动不动就会伤到自己一样。
他也不太习惯有人这样主动关心自己。
“让你找就找了,这么多废话。”
闻言,阿七果然听话地闭上了嘴,然后很快将一个小瓶子递到了少年手边。
林缈拿起来看了看,又打开闻了闻,挺大的一股药味儿冲得他直皱眉头。他问阿七,这药该怎么用。
阿七回答:“倒出来,涂抹在伤处……”
说话间,就见少年晃了晃打开的药瓶,似乎想要倒一些在掌心看看情况,结果,一不小心就倒多了。
登时,满室弥漫开浓浓的药味儿。
林缈僵住了,下一刻几乎是死命地伸直胳膊,将沾着药膏的手掌,尽可能地远离呼吸的范围,面孔纠结地好似没来得及发面的包子。
阿七也是一愣,可是看到少年的那副模样,有由衷地觉得有些可爱。
直到后者恶狠狠地瞪过来,他才发觉自己竟然没忍住笑了。
“笑什么笑,很滑稽吗?给我立刻马上憋住,不许笑。”少年一本正经地说道,表情严肃不似作伪。
可莫名的就是让阿七觉得更可爱了。
那感觉就像是看见了一直炸毛的小猫,越炸毛,就越想要故意去逗上一逗。
察觉到自己脑中的恶趣味念头,阿七有些恍惚。
一面觉得这念头很古怪很不应该,自己怎么能有这种冒犯的想法呢,一面又依稀觉得这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
“过来。”
简单的两个字,将阿七从先前那种自己怀疑的古怪心境中,骤然拉扯出来。
阿七想也没想就走到了少年的身边,又在后者的示意下微微俯身,刚想询问对方有何吩咐。
一只手就蓦地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衣领。
阿七毫无防备地被拉着扯向坐着的少年,本能的挣扎在瞬间被服从的念头所压制。
他一边维持着身体的动作,确认自己不会因为失去平衡而砸向椅子中的少年,一面顺应着领口处的力道低下头颅。
离得有些近了。
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年开合的淡色唇瓣,洁白的犬齿在其间时隐时现。
“这下,还笑得出来吗?”
伴随着稍许戏谑的话语,少年的手掌冷不丁地贴在了阿七的脸上,温热的,滑腻的,裹挟着浓烈的草药味道。
只不过,在那种浓重的苦涩中,似乎还隐约透着些难以察觉的甜味。
——那是晚餐时,无意沾在少年指尖的赤豆糕的味道。
是一种极为柔软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