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自董仲舒时起用《太初历》,自孝章皇帝改《四分历》,至光和七年岁末,以丁未日为朔日,故为新年第一日。
大寒刚过,至晦日丙午便是除夕,家家过年。岁末的帝都愈发热闹,便是普通百姓,此刻也可以入帝都城内购置年货,连续三日,整个大汉帝都彻夜无眠。宫中自然不例外,太常种拂早早地离了府邸,子时刚过便入了宫,操持除夕大典和新年宴席。
郡抵寓算是个例外,往常的郡抵寓只有些洒扫侍女侍卫,而今有孙原在,张鼎等南军下属也在这里,显得有些热闹了。
林梓有些无奈,他是太常丞,往常年份,也该和种拂一样入朝,只不过而今太常寺事多,是以他留在寺中,种拂带着太史令、太祝令和几个下属官员便匆忙去了。
“忙里偷闲,忙里偷闲。”
方才从寺中溜转了一圈的林梓,和张鼎等南军骁骑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的室内,屏退了一众侍女,并让府中侍从休息两个时辰。待入了夜,事情忙起来,林梓还需要率领太常寺侍卫入宫禁卫,年年除夕大典都要出些事情。宫外有雒阳令,宫内他们这些九卿丞一个都跑不了。
他大剌剌坐在主座上,看了看堆在案几上的小山也似的竹简,正是近几日的礼仪出纳,太常掌礼仪大典,此类大典逐项支出均要太常过问,并交大司农府核销,此刻大典还有数个时辰便开始了,他托着头一阵感慨:“还得拖到大典之后,和大司农寺那边细细计算……且罢,休息休息。”
“只怕太常丞休息不得。”
冷不防远处有声音传来,林梓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嗖”地站起身来,伸手便要去拿剑架上的配剑。
在他主堂之侧的室内,缓缓有一人走出,头戴却敌冠,衣近卫军服礼服,腰畔带剑,林梓仔细望去,却是以为天子身边的近卫。
“阁下是天子近卫?”
那人点点头,冲林梓拱手行礼:“宣室殿近卫王越,奉天子命,宣魏郡太守孙原入宫。”
林梓眉头微皱,孙原住了几日,终是要入宫。只不过他未曾料到,天子竟然只命一侍卫,如此不从礼数。
王越似是知道林梓顾虑,缓缓从怀中抽出一道黄绢:“请太常丞过目。”
他双手缓缓展开黄绢,字迹清晰,只有三个字:
召孙原。
但是天子印玺却更加明显。
伪造天子诏书乃诛九族之罪,林梓曾见过王越,虽然不曾讲过话,却是知道他是天子近人,断不敢做这种伪造诏书的事情。当下点点头:“臣领命。请尊使随我来。”
“在下不能见人。”
王越断然拒绝:“劳烦太常丞引魏郡太守到此。”
林梓面色一沉,望着他手上黄绢,双眼凝成一条细线,沉思良久,终是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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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原披着大氅,跟着侍者往林梓处去。一路上心思百转。
林梓传话很简单,说是请孙原外出一叙。林紫夜猜到了林梓这是要带孙原出门,恐怕是要去皇宫,遍黑孙原披了大氅。至于正服,一来,林梓未曾嘱咐,二来太过招摇,以孙原目下的情况还是不宜正服出行。
林紫夜心思细腻,李怡萱虽然是药神谷主,却是欠此考虑。她还想着看看哥哥一身华服绶带的模样。
林梓站在门前,望着一片雪色,长长输出一口气,在月色中泛起一道白雾。
他望着远处廊道过来的孙原,微微一笑:“今日有雪,来年定是好年景。”
孙原远处望着,身前的侍女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孙原不以为意,林梓多半有什么话要交代,恐怕真被林紫夜说中,今夜便要入宫了。
“本来以为今夜能在千秋万岁殿上与孙使君对饮,看来是不能够了。”
林梓的手里捏着一团雪,淡淡道:“宫里来人了。”
孙原笑了笑,没有说话。林梓看他模样,知道他心中已有准备,便引着他进了厅中。
厅中,一道锋利的气息迎面而来,一闪而没。
剑气。
孙原骤然止步。
林梓望了望他,反问:“怎么?”
不及孙原答话,厅中的声音便已传来:“孙使君想来于武学上亦有所造诣,确实出乎在下所料。”
林梓一时惊讶,转头看向孙原那弱不经风的身体:“想不到传言是真的,孙使君这模样,竟还会些武学。”
孙原只是笑了笑,他心思有些单纯,并不认为对方会对自己有什么杀机,却不料暗影中传来那人刚劲有力的声音:
“使君方得陛下信重,帝都阴霾不可不察。方才若是在下动了杀机,此刻使君已是横尸于此。”
孙原皱眉。
来人的锐气有些逼人,一方面是言语上的不留情面,另一方面是孙原确实有些托大,此刻人少,对方若是暴起杀人,孙原和林梓至少要死一个在这里。
“使君不必皱眉。”
黑暗中那人仿佛能看见孙原的表情,继续道:“帝都中有多少人视使君为敌,今日或是杀了林公嫁祸使君,或是刺杀使君,皆是难解的毒手。在帝都之内,衣、食、住、行皆需谨慎。”
孙原的脸上微微浮现一丝不悦,淡淡道:“既然进了这帝都,有些事,总归会来。既来之则安之,阴谋奸宄难容于世,原无所担忧。”
此言一出,便是身边的林梓也微微摇头侧目,心道:“到底是太年轻了些,未免太过于单纯。”
黑影中的人没有动声色,轻轻在案几上放下一物,发出清脆的响声。
“此物为信,请孙使君往南宫清凉殿。”
孙原不等他话音落下,已然开口:“可是陛下召见?”
那人不动声色,淡淡道:“此物乃奇珍紫玉雕琢,放眼天下绝无第二件。”
孙原暗自点头:这位人物恐怕是天子身边近臣,否则岂能交托如此贵重的信物,天子果然已做了周密部署安排,今日非去不可了。
他饶自想着,却听风动,对面黑影处已无活人气机了。
好快的身法!
孙原修为不弱,身法亦是高人相授,自然知道这般速度修行除却精深真元,还需要常年练习,自己在药神湖谷十年方有如此修为,而此人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其武学修为之高,只怕隐隐高于自己。
“帝都果然人物辈出。是孙原年轻托大了。”
他一声苦笑,转头望向林梓,微微施了一礼,转身往前,在那黑暗处案几上摸起一个物件,质地颇硬,光滑圆润,入手尚有余温,在这天寒地冻之下,恐怕只有贴身收藏才能如此保有余温。
他迎着灯光看去,手中正是一枚紫色玉石,上刻盘龙之形,辅以饕餮纹饰,正是极贵重的玉玦。
林梓借光看去,玉珏映入眼帘,笑道:“环而不周是为玦。陛下这是希望孙使君遇事决断当果敢决绝。”
孙原捏着玉珏,微微一笑:“林公教诲,原当谨记于心。”
望着孙原不以为意的深情,林梓眼角微敛,低声嘱咐道:“孙君初入帝都,许多礼数还是应当知晓。太常寺内倒也罢了,入得南宫更需谨慎。”
王越在旁笑道:“本来外官入朝,太常寺需引导礼数、教授礼仪,只不过孙君初入帝都,时日尚短,免了就是了。”
林梓挑眉,他是太常丞,以往教授外官礼仪,少不得他亲力亲为,王越这话虽是不假,但是让他放一个不知礼数的外官进宫,他也是有些踌躇。何况今夜又是除夕大典,万万不能出事。
“罢了,不叨扰林公公务。”
王越目光流转,望向孙原:“使君今夜,需随我进宫。”
孙原轻轻点头。
他早已想见见大汉的皇宫,究竟是不是如史书上所写的那样巍峨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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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行驶,车轮压在青石板道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孙原一路上开着帘子,望向远处点点灯火,盛世繁华,烟火人间。
王越跪坐一旁,横剑膝上,笑道:“使君可是第一次入帝都?”
“不记得了。”孙原抬手放下帘子,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口中呼出道道白气,“也许很早以前来过罢?”
王越目光下移,落在他腰前,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手,笑了笑:“使君有些紧张。”
“嗯。”孙原心中有些忐忑,“终归第一次到这所在,有些迷惘罢了。”
“王越见过许多外臣,倨傲有之、儒雅有之。似使君这般‘迷惘’者,也是第一次见。”
孙原笑了笑,有些腼腆,望着窗外高楼一一闪过,望楼林立,甲士错叠,大汉帝都的核心所在,层层布防,何其森严。
他轻轻吸了吸气,冰冷的气息涌入鼻腔,直入胸腹,冻得有些哆嗦,他天生怕冷,双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紫,裹着厚厚的紫狐大氅,也依然有些冷。
若是雪儿在身边就好了……
他想起李怡萱那微笑的脸,不自觉笑出了声。
王越望着他嘴角泛起的笑意,不知所以,他目光流转,也不知这位大汉剑师究竟在想些什么?
车停了。
王越缓缓起身,撩开车门,先行下车。
“请下车罢,孙使君。”
孙原缓缓起身,这便是他十年来所等待的,深深吸气,气入丹田,他张开手,望着指尖缓缓凝聚起的剑气,微微笑了。
雪儿别怕,些许小事,哥哥担了。
车外,巨大的宫门,两座飞檐望楼足足十二丈高,高耸如剑,锋芒毕露。
这便是大汉的皇宫,孙原目光所及:宽及二十丈的青石大道,平整如静湖。
仿佛空气中都透着诡异,与千秋万岁殿的喧闹截然不同,冷风急切,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冰冷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