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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历史军事 > 流华录 > 第二十三章 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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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郡太守府内,沮授正坐在厅中,身边不远处便是审配与田丰。

“广平兄还是说中了。”审配感叹道:“这位公子青羽,当真是天子故意为之。不过——”他望着沮授,苦笑一声,“你对他的威胁,有些大了。”

沮授只是淡淡笑着,摇头道:“只是,还差一点。”

“哦?还差?”审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反问。

“世间事,大抵祸福相依。”田丰看着他道,“这位公子,是福,亦是祸。”

三人皆知,白日里孙原提点了沮授,看似是有意提防沮授,其实不过只是敲打。魏郡需要沮授,因为河北从来多豪门,而冀州豪门前三便有沮授掌握的沮家。

沮授的身份地位,华歆知道,张范也知道,所以他们请出了沮授总掌魏郡政务,虽然华歆和张范先后接手魏郡郡丞之位,但真正控制魏郡的,是沮授。他们需要沮授出手,以他的威望,为孙原奠定掌控魏郡的第一块基石。

但是也正因如此,沮授太容易架空孙原,他是沮家的当家之主,他振臂一呼,冀州的豪门、名士,争相景从,当初张范和华歆两个人初到魏郡,几乎无人可用,全是沮授引荐了一批河北出身的掾属将这些积压的政务一一扛了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沮授对孙原而言,亦是最大的威胁。

可随后却又放手让沮授主掌太守府大半政务,一个挂名的管宁并不能影响沮授所做的一切,如今沮授便是架空孙原,亦是不难。是无奈,还是故意为之?倘若是无奈,便是如今内忧外患,需要沮授这样的人物为他镇卫魏郡。若是故意为之……其中变数,便愈发大了。

“他若不信任,又岂会任由伯业继续主掌政务。”田丰道,“不说管幼安、邴根矩这样的人物,便是他从太学里带出的那些后生人物,无一是泛泛之辈,将来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良才。”

审配摇摇头,直接接口道:“然而甫入魏郡太守府,便将府内派系分了出来,确实不智。”

“正南——”沮授轻轻抬手,示意审配不可再说。审配一愣,自知失言,一笑而过。

“魏郡局面不难解,难解的是这天下的局。”

审配望着沮授,这位身份背景深厚的沮家家主,后者感知到他疑惑心思,叹了一口气,道:“在下只是奇怪……天子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三公妥协、让中官妥协?”

他举目望着门外,正是西南方向:“你可知道,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位公子青羽,而是他背后的那位……”

西南,帝都,雒阳。

“大汉天子。”

审配一愣,却想不到沮授是这般思量的。他尚在担忧魏郡局势,而沮授已看到了帝都。

“或者说,什么方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给孙原这么多?”

“不觉奇怪么?”沮授冲两人反问:“冀州遍布太平道,张角造反,九个郡国,唯独魏郡如今还算安全。这位公子青羽,偏又是天子亲命的魏郡太守……其中,当真太过诡异了。”

田丰接口道:“孙原是天子亲自任命的魏郡太守,有三公任命,而内朝的中官竟然没有出手阻拦,实属罕见。”

审配眉头一跳,田丰的话陡然将他点醒了。孙原的任命太蹊跷,正因为这些蹊跷,让沮授看出了事情背后的可怕。

当今天子即位至今十六年,十六年,朝堂纷争不已,两次党锢,两位大将军死在朝堂争夺之中,十六年来天子碌碌无为,为何突然要任命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为冀州第一大郡的太守?

他出手了,他要一个稳定的朝堂,一个真正的盛世江山。

当初沮授就知道孙原必不简单,却没想到,这位大汉最年轻的太守,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二百年前,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就是这里,河北。”

二百年前王莽篡汉,天下大乱,光武皇帝刘秀一人入河北,不到两年时间,雄踞冀、幽二州,武功赫赫,名震天下。

当今天子,家乡便在河北。

沮授望着两人:“当年光武皇帝如何平定河北,你们二人想必清楚。”

两人互视一眼,同时点头。两人皆是饱学之人,对二百年前那风起云涌的时代更是了如指掌。王莽篡汉,天下群雄并起,光武皇帝刘秀受命出抚河北,可谓艰辛。

“四面皆敌之中,耿弇将军劝光武皇帝统领河北,而成霸业。耿弇将军更被光武皇帝称为‘此乃我北道主人’。”

他缓缓起身,左手轻抬:“今日之局,比之当年,何其相似?”

田丰与审配互视一眼,皆是心中一亮:“广平兄的意思是,公子青羽不过是天子的‘北道主人’?”

“当今天子出身河北,他不会派他不信任的人来冀州出任太守,而甫一出手,便是名士、兵权、身份、地位皆给得如此充足,以至于天下为之侧目,孙原于天子而言,便是他的‘北道主人’。”

“他需要北境出一位真正的权臣、疆臣,更重要的——他需要一位忠臣。”

足不出冀州,而知帝都事,这便是冀州沮授的才华。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远,他不止看到了冀州,更看到了帝都,看到了天下。

他看到的,是“北道主人”,是当今天子对孙原寄予的浑厚希望。

天子召回了声名赫赫的幽州刺史刘虞回到朝堂,他失去了地方大吏,便需要另一个人替他掌握州郡,尤其是北境——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这个人,就是孙原。

大汉的朝堂,士人、外戚、中官,此起彼伏,大汉的权力于跌宕间,从未真正落入天子之手。天子需要实力,需要强大的实力。而他不过只是一个落魄侯爵,从他成为天子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从来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天子,发现了孙原,或者说,他创造了孙原。

“幽州刺史刘虞,身份、地位、学识、政绩皆是当世一流。”

“当他在幽州时,他是天子手中最有实权的封疆大吏。当他入朝为卿之后,天子需要继任者,所以孙原成为了魏郡太守,成为了下一个刘虞。”

“朝堂上有刘虞为他冲锋陷阵,北境有孙原为他手握实权,这才是天子想要的。”

“黄巾军短短一个月之内席卷天下,冀州九个郡国,为何只有魏郡如今尚属安全?”

“偏偏此时,孙原是魏郡太守?”

这位魏郡真正的掌控者一句一句说着,将天子的布局缓缓说出。审配的脸色骤然变了,手中渐渐握紧竹简,关节处已泛白色。

“天子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北道主人’。”

沮授依然望着门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孙原的未来,魏郡的未来,甚至还有大汉万里江山的未来。

“孙原如今是什么份量,这小小的魏郡太守府里藏了多少人物?”沮授伸出手,一一点给二人看:“留侯张良的后人,骢马御史赵谦的儿子,五代帝师的桓家,当世鸿儒赵歧的嫡孙,统统在这魏郡太守府。司空张济的嫡孙张鼎是虎贲校尉,太学博士之下第一人的华歆华子鱼,再加上青州的三位儒宗都在冀州,这是什么分量?换了其他任何一位太守,都决计做不到如此程度。大汉四百年,哪一位太守有这样的份量?”

“你是说,整个朝堂都在支持孙原?”审配根本未想到如此远,此刻被沮授点醒,陡然道,“不,他们是在支持天子!”

田丰点头,显然赞同审配的推测,却又望向沮授:“五千兵权不拿,说明他心中也有退缩。他太过年轻,天子给他的力量,他未必掌控得了。黄巾之乱,只有被他平定了,他才有这个资格,成为天子的‘北道主人’。”

“他不是一个人。”沮授一笑,“黄巾之乱是光武皇帝中兴二百年来最大的劫数,可是这场劫数并非不可平定。只要我、你、正南,帮助这位孙公子稳住魏郡,便是为天子、为大汉打下了一块最坚定的基石。”

审配的额角缓缓低落一行冷汗,他并非不知道府中二十五位掾属的身份,只是如今沮授为他点出来,他方才明白——孙原的背后,不止是天子,还有整个朝廷。

他突然很想笑,他还在担心魏郡赢不了,果然是他想得太少了。他是魏郡太守府的掾属,他不希望孙原输,孙原输了会输掉整个魏郡,他会输掉整个审家。可是天子不会让孙原输,袁滂、张济、赵歧、桓典这些当今大汉朝廷的重臣、名士们更不会让孙原输。

“太尉杨公年近致仕,在他之后必是刘虞;刘虞致仕之后,接任者必是这位公子青羽。到那时,会有人接替孙原,成为下一位‘北道主人’。”

沮授望着田丰和审配,微微一笑,说出了和远在千里之外的赵空同样的话:“二位,未雨当绸缪矣。”

“我冀州人物,岂甘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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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河北重镇,冀州第一郡魏郡治所。

巍峨的城墙远不及帝都雒阳雄壮,但在这千里平原之上,远望去如苍苍堡垒一般,伫立于天地之间。

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见东南方巨鹿郡城下,百万流民被黄巾军裹挟着,那人间炼狱般的尸山血海。

东南苍苍,西北未央。百里,亦不过咫尺。

管宁与孙原并肩站在邺城城墙之上,远眺东南方,那是巨鹿郡,是巨鹿郡下百万流民的生死战场。

听孙原细细讲了帝都的局势,身边这位人间隐鹤轻轻摇头:“这人世啊,终究只剩这些争夺罢了。”

孙原望着河北这千里平原,天地一片,“十六年前,陛下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爵,十六年后,他想做一个真正掌握自己命运、掌握大汉命运的天子。”

“所以他需要你,需要你替他平定战乱,将来,还需要你替他在朝堂上冲锋陷阵。”

白衣飘然间,问他:“如此,你可愿意?”

“不愿。”

他轻轻摇头,轻声苦笑:

“这个世间,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天子刘宏,江山之主,从他登上天子之位的时候便是身不由己,一过十六年,若非他真的不愿再做一个臣子们争权夺利的傀儡,他又怎会如此?

“你和他的命运,何其相似。”

管宁望着他侧脸:“这就是你愿意离开药神谷的原因么?”

“我们也很像不是么?”孙原突然笑了笑,反问他:“你又为什么离开听雪楼?”

白衣如雪,紫衣飘然,两位年轻公子相视一笑,形同知己。

“只是,这天下,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管宁望着他,轻轻一笑:“可有自信么?”

“我不知道。”

他望着管宁,“我只相信,我有朋友。”

“朋友。”

管宁默默念了一句,笑意不绝:“原来,你将这太守府内的所有人,都当成了朋友。”

“你——当真与众不同。”

“我这双眼睛,看错过许多人。”

往事已矣,却历历在目,他眉眼低垂,想着淮阴城郊一身伤冻的林紫夜,想着药神谷外孤苦伶仃的李怡萱——

命运,我当真能握住你么?

若握不住,我该如何?

世间人,谁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猛然深吸一口气,冲着这天地,缓缓道:

“我这一生看错过很多人,但我仍愿相信——”

“我看中的人,不会错。”

他深吸一口气,冲管宁微微笑着:“信你,信奉孝,信这太守府内二十七位掾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管宁便这么站在他身边,任由寒风吹来,吹动衣袖翩翩。

“你将这魏郡太守府的掾属皆当成了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