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军如潮水般退去,身后的大地千疮百孔,铺满了残值断臂,人肉与泥土混合在一起,一片泥泞。
朱隽一身戎装,坐在战马上,身边五十名骁骑近卫团团围住,望着远处,连日紧皱的眉头终是舒缓了一些。
他回头望望宛城,嘴角缓缓泛起一丝笑意。
天子,没有挑错人。
孙宇和赵空用三个月的时间将整座宛城塑造成了一座坚实的堡垒,适才黄忠和甘宁两人各带五十精锐连番冲杀黄巾军的指挥所在,这等精锐的将士便是在北军中亦是罕见。
他微微叹息一声,若是有一人成功,则南阳战事今日便可一日而毕了。
身后战甲声动,便听见身边骁骑声音:“禀中郎将,南阳赵空都尉拜见。”
“果然来了。”他早已料到,回身道:“请进来罢。”
五十人的近卫整齐地展开,在他身后裂开了仅供一人通过的口子。
赵空一身落拓青衣染血,腰畔太极剑早已归鞘,只不过他那一身看上去,实在有些狼狈。
他望着整齐的北军骑士,不禁感叹一声:“到底是大汉北军,果然精锐。”
他孑然一身而来,朱隽回头望他,笑道:“后生可畏,赵都尉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定是大汉的栋梁之才。”
“中郎将过誉了。”赵空虽是狼狈,仍是一副嬉笑模样。落在朱隽眼中又是一种别样意思。
朱隽翻身下了马,与他站在一处。赵空四下一扫视,正是被五十骁骑围在了中心。
“中郎将过于小心了。”赵空摇摇头,道:“若是太平道王瀚那样的绝顶高手,五十名骁骑又能护住你什么?”
朱隽只是微微一笑,理了理身上的战甲,道:“这不是为了防御刺杀,而是为了都尉你。”
在赵空诧异的眼神中,这位儒生出身的中郎将缓缓笑道:“你我皆有掌兵之权,即使在战场上,交往言谈也须谨慎。”
赵空“哈”地一声哂笑,这笑声里,太多意思。
朱隽亦不恼火,只是淡淡反问:“你知道光武皇帝是如何一统天下的么?”
“自然知道。”赵空亦不迟疑,反问道:“朱公可是要说豪族?”
豪族,大汉四百年来,最有权势的人。
南阳是豪族群起之地,两百年前光武皇帝一统天下最大的依仗便是南阳出身的豪族们,这些豪族所拥有的人才、财赋、人口为他提供了平定天下的强劲力量。
今日,不论是孙宇还是赵空,他们府中最得力的掾属亦是出身于南阳的豪门大族。即使是远在魏郡的孙原,亦不得不仰仗于魏郡和冀州的豪门大族。
天下十三州,州州有豪门。一百七郡国,郡郡有大族。
朱隽抬首北望,幽幽一叹:
“天下,掌握在他们手里。”
赵空脸上,嬉笑骤失。
他突然明白,朱隽为何要说“为了都尉你”这五个字了——因为,朱隽特意在等他,要与他说更多的话。
“朱公,可是有所交代?”
朱隽没有再说话,弯下腰,伸手握了一把泥土,放在手中细细捏着。
一捧土,湿冷,轻轻一揉,已是一手红色的液体。
赵空眉眼一冽,那是血,早已浸透这片沃土的鲜血。
战场之上,尸横遍野,两人脚下,正静静躺着三颗人头,四条断开的胳膊,一只只有半条的腿,还有三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有一颗人头,斜靠着一块凸起的泥块,一双眼睛充血,尽是恐惧的神色,正对赵空的目光,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死前要喊出什么一般。脖颈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断,血肉模糊地连着几根鲜红的肌肉,就这么拖在泥泞的地上。
赵空突然觉得很恶心,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直冲头顶,喉咙中一阵泛着恶心。
南阳,四战之地,千里沃土,又是靠着多少人肉鲜血滋养出来的?
“当年本府拜交州刺史,南海太守孔芝与海贼梁龙一并谋反。”
朱隽望着手中的泥土,丝毫不在意鲜血已流满了双手,仍是淡淡地说着:“任职之前,无人认为本府能平定交州。本府于家乡会稽郡发豪族之兵,并交州豪族之兵,合五千之众,一战而平。”
红色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去,赵空望着那双手,干净有力,只是那血迹,更添了几分可怕。
“梁龙是豪族,孔芝是豪族,本府虽是寒门,所发之兵亦是豪族家兵。”
赵空没有言语,只是望着朱隽手中的那捧红色的泥土,一动不动。
北风吹来,宛城前的血腥气息四面散去,整个南阳郡仿佛都能闻见那浓郁的血腥味道。
“离开帝都前,太尉杨公与光禄勋张公曾与我深谈偌久,你可知道,我等所谈是什么?”
“平定黄巾之策罢?”
赵空目光沉静,他不是孙原,也不是孙宇,没有治理政务的职责,但他仍是大汉二千石的大吏。
能够让太尉杨赐、光禄勋张温两位朝中中坚与前谏议大夫、都亭侯朱隽如此攀谈的,除却祸乱天下的黄巾军,还能有什么?
朱隽抬头,目光从手中潮湿的泥土上离开,望着他,眼神如炬:“你可有你的看法?”
赵空知道。她怎能不知道?
一个月来,蔡瑁、庞季、邓羲、蒯良这些豪门大族出身的人物在他眼前展现了足够的学识与能力。也正因如此,让他看见了其中的可怕之处。
南阳郡不需要太守,哪怕只是蔡瑁,这位蔡家长子出面,振臂一呼便能稳住整个南阳郡。一个蔡家,十五天里就能给南阳郡提供三千兵,三百匹战马,两百艘船只,蔡家、蒯家、黄家,这些豪门大族世代联姻,几乎掌握了整个荆州七郡的命脉,无论是土地还是人口,都在豪族的掌握之下。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便是蔡讽的能力,他想保南阳,不需要孙宇他也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