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宛城。
宛城原为古之申伯封地,有故屈申城,为南阳郡第一大城,也正是南阳郡郡治所在,有户四万六千三百二十四,口十九万八千七百七十四,南阳属县三十六,户三十八万,口一百九十六万四千,仅宛城一县便占其九分之一,可见其为南阳第一重镇。
随着扬州大量的饥民北迁,颍川、汝南一带的饥民、流民被迫南下,似乎其中有人故意诱导一般,只有很少部分的饥民流入南阳境内,而涌入江夏郡的几达四十余万。
出乎意料的是,南阳的众多掾属似乎并未将区区流民放在心上,而是策动了荆州众多世家豪族的力量,在博山设立了“南州府学”。
宛城城南有一座北筮山,只不过此刻山上毫无人迹,便是平日里打柴过活的樵夫也是一个也不见人影,唯有山顶上,有两道身影迎风挺拔,虽是春寒料峭,却仍旧单衣薄衫,玄青交映。
“大哥,你动作倒快。”
赵空青衣翩翩,他虽是率性的心性,此刻却一脸肃然,全无半分嬉笑。
身旁的玄衣男子远眺山南,眉宇挺俊,气宇轩昂:“天时、人和、地利,本就皆是先机。”
“既是先机,我便尽占。”
赵空回到南阳不过二十日,这二十日中他专于兵事,孙宇和一众南阳掾属的所作所为并不清楚,直到孙宇邀他一同登山方才明白过来。
从方城山、衡山到中阴山、博山、北筮山,南阳境内诸多山峻险要之处皆已尽收眼内,路途更周游南阳各县,仅仅十天,便让赵空知晓南阳山川地形之貌——太平道将反,孙宇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平乱之战做准备。自赵空专任南阳都尉之后,孙宇便不再掌兵,可于兵事而言,他未必不如赵空。
平甘宁之乱,赵空不过用了十天,而这十天,他尽收南阳郡兵,三千郡兵尽屯北筮山之南麓南筮聚。南筮聚北依北筮山,为涅阳、育阳、堵阳、朝阳等县之北屏,况且南筮聚虽在育阳境内,距离宛城却也不过二十里。赵空屯兵在此,一为此处天然地势,北倚山为屏,南拥众县,南北又有白河贯通;二来太平道众或从颍、汝南下,或从江夏西进,南筮聚为南阳郡之中,皆可救援;其三便是因为数万颍汝流民群落在宛城、涅阳、舞阴、叶县等南阳北方属县,赵空此举多半有着监视的心思。
“只怕张曼成不这么想。”
赵空嘴角扬起笑意,他的对手——太平道南方第一方首领张曼成,恐怕绝不会这么想。
张角以道义信天下,分教众三十六方,大方万余,小方七八千,每一方皆委任首领,长江之南有六方,这第一大方的首领便是张角八位弟子中的大弟子马元义,只不过这位行踪莫测的“神上使”久已失踪,接替他的便是这位出身卑微的张曼成。
赵空知道张曼城想夺南阳,荆州第一大郡自然惹人垂涎欲滴。便是不久前那一场刺杀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赵空与孙原夜出雒阳,仅仅隔了一日便遇到太平道的刺杀,未免太过巧合。
唯一知道赵空和孙原出城时机的只有两人,中常侍毕岚,宣室军候王越。
只不过这两人似乎都没有暗通太平道的嫌疑。毕岚是十二常侍中最低调的一个,他即使有这般心思,也绝不会在如此明显时刻行刺杀之事。天子重用赵空和孙原,夜出雒阳北宫宫门,这是何等隐秘之事,若是被刺杀于道,第一个受到天子怀疑的便是他毕岚,以毕岚心智,岂会出此下策。
至于王越,以他在天子身边的地位身份,想来也不需要行此下作之事。
那么还有谁会知道这种机密?
何进,唯有何进。
如果何进参与了太平道的事,那么孙宇、孙原、赵空都会成为他们必杀的目标,除去孙宇和赵空,朝廷短时间内根本不及反应,即使再派出一位南阳太守也无法稳住南阳人心,这荆州第一大郡对于张曼成而言可谓唾手可得。
何进和太平道密谋,这还只是小事。迫在眉睫的是南阳境内的流民。
流民,准确说是饥民。光和六年,南阳大灾,一些百姓不得已以乞讨为生,持续至今却数量不多。但近十天来,南阳境内流民竟隐隐约约多了起来,似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操控这流民的数量,每日便多一些。这便是太平道的手段了。
孙宇心中有数,可惜已失了这分天时。
虽然只抢到了几分天时,但除了地利,孙宇还占了人和。
许劭、蔡邕两位大儒出任分别出任南阳长史和郡学从事,登时震动了南阳全境,甚至震动了京畿和荆北三郡,尤其是孙宇下令扩充了郡学,在宛城之南的博山设“南州府学”,更是使得各地的寒门子弟如云涌入。
蔡邕主掌的南州府学,和帝都的太学有何分别?太学有郑玄、卢植、何休、马日磾等鸿儒,而南阳现在便有蔡邕、许劭、许虔、郑泰等大儒,纵然比不上太学,亦不遑多让。更何况,太学重典“熹平石经”虽伫立帝都,可它却是出自蔡邕的手笔。蔡邕流居江东七年,如今重回中原,自然便是中原儒学的一面大旗。
大汉四百年来,师法、家法横行,便是太学生亦罕有拜二师而通学之举,而今日开府授学的蔡伯喈可是不论尊贵卑贱,一律皆可入学,便是荆州大族蔡家,亦有蔡瑁、蔡瑾两名子弟入学。看似与豪门贵族做对的事,却在翻覆手掌间尽收人心,孙宇这一手便将南阳安安稳稳地接了下来。
赵空虽不清楚如今南州府学有几分火候,却知道家学之弊,孙宇这一出手便令人叹服,当下也不禁问道:“南州府学……如今有多少人学子?”
孙宇眼角余光轻微看他一眼,笑道:“你猜?”
赵空摇摇头,远眺南筮聚十里兵营,不禁笑道:“南州府学,你既然存了为南州冠冕的心思,今日几人,明日几人又有何关系?是我问得差了。”
孙宇也不搭话,便静看着南阳风光,突然问道:“三千郡兵,能阻数十万饥民几时?”
但言兵事,赵空脸上便再度扬起笑意,手指远处从南筮聚之畔流过的滚滚白河,反问道:“倘若是白河泛滥,大哥你如何治水?”
那玄衣男子听了这一句,便如心领神会一般,只是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不再言语了。
赵空仰望长天,意气风发,抬手托天,任由日光穿透手指缝隙,洒落周身。
“天下之事,皆莫过于一‘势’字,我御其势,无往不利。”
他慢慢握紧手掌,那一身青衣随风而舞,那一股说不出的风范气息油然而生。
那一手托天,那掌握日月,何等意气!
孙宇望着他,眼眸里有不经意的神色闪过。
赵空转望孙宇,壮志满襟:“我为兄掌兵事,城中那些‘钉子’又如何解决?”
孙宇闭目仰天,微微而笑:
“我御其势,无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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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顶峰。
一袭黄袍,独立顶峰,迎风傲然。
身边一柄古朴长剑,倒插于地,看似蒙尘的剑身上,刻着两个精致苍劲的古篆:
昆吾
天边,万千流云,风云际会。
“天象已变,你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一袭黑袍悄然出现,便在他身后,形同鬼魅。
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眸,一双凌冽如刀的眼眸。
“收手,尚可挽回。”
他的声音早已嘶哑,却依然带着雄雄劲力。
“挽回?如何挽回?”
那人转身,正是太平道第一人,大贤良师——张角!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他似喃喃自语,又似慨叹,那人眼光似刀,已瞧见他眼眸中难忍的痛苦、悲愤。
唐周是他最信任的弟子,马元义是他的得力臂膀,只要再多一个月,等到荆、扬、豫、兖的浩荡饥民进入冀州、渡过黄河,他的力量便够了。
他要用一柄重锤,打碎这四百年来的桎梏,他的道,是天地正道,无可比拟。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马元义竟然拉拢了何进,没算到徐奉和封谞如此快便已被杀,没算到唐周竟然会背叛自己。
他最恨的,是他壮怀一生,不过只是大汉天子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棋差一招,胜败之隔。
他骤然张开双臂,迎着这天地罡风,声如咆哮: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那一声咆哮,似是不甘、亦是不愿,他的愿、他的恨、他的悲,尽入怒吼,声随风卷,直插九霄。
山脚下,数千黄袍人,看着顶峰上那一如旋风般的奇景,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黄巾。
黑袍人看着他愤怒的背影,不再言语。
他知道,他劝不住这个人,劝不住这本应是天地间首屈一指的道学大师,可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天子的棋子,成为这世间最大的叛逆。
他飘然而下,看见了另外一柄剑,一柄斫风破林的长剑。
王翰的身姿依然如剑,依然凌冽。
他望着他,淡淡地问:“你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也望着他,反问:“我若说是阻止,你可愿信?”
王翰纹丝不动,周身却已流转起磅礴的剑气,如云如风。
“你不是我的对手,凭你也敢拦我?”
那人突然笑了出来,两人驻足的方寸间,刹那间激起了凌冽刀光!
天下间只有“刀圣”无名的刀,能够如此纵横捭阖,睥睨万物。
王翰封住了他所有的刀劲,可是那方寸之间,嶙峋山壁,皆已被无尽的刀光生生劈碎,尽成碎石!
无名已不在,在这万丈山壁上凭空消失了,无踪无影。
王翰望着眼前的一片虚空,不动,不语。
他身侧的山壁上,刻着四个小字:
止战剑断
止战剑断了,代表的那段谶言,是不是已经随风散去了?
还是……这天下兵戈一起,便再无禁制、永无休止了?
天上,风起云涌。
人间,声吼如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光和七年,甲子年,大方马元义等先收荆、杨数万人,期会发于邺。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太平道教众唐周叛,告发司隶方首领马元义及中常侍封谞、徐奉,大将军何进斩谞、奉,擒马元义,天子下旨,拜何进为大将军,车裂马元义于市,使钩盾令周斌斌将三府掾属,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角道者,并捕帝都反者,杀千余家,遂捕张角等。
张角惊走,发扬州、荆州、豫州、兖州、徐州、青州、冀州、幽州八州太平道教众,以“黄巾”为号,遂反,自号“天公将军”,弟张宝号“地公将军”,弟张梁号“人公将军”,各拥大众,八州之众一时尽起,张曼成起于南郡,波才起于颍川,彭脱起于汝南,卜己起于东郡,张牛角起于黑山,郭太起于西河,二十八郡起兵戈,天下遂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