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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补习那年,我遇到了青春期第一个女孩,直到如今想起那段时光,依旧难以释怀。

我为她写过厚厚的几本日记,也可以说,她的全部青春在我的日记里保存着。看到十四年前的日记,那么稚嫩的文字,却真实地记录着当初最纯粹的情感。我那么喜欢她,她知道吗?十四年后,我依然不敢当面问她,扪心自问,什么时候我才有勇气,把这份单纯的爱表达给她呢?难道等到生命化作一缕尘土吗?

十四年了,每次翻开日记本,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候我们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将心里最真实的那点爱掩藏得那么深。如今想来,依然百转千回,现在一切都变了,彼此有了家庭,她也再不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女孩了。

那是个腊月二十六日,二舅家大表姐出嫁,我随妈妈去帮忙。我当时的主要任务是记账,时不时还要帮忙提水,打扫卫生,忙了个不亦乐乎。

早上九点多钟,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原来是表哥的舅舅们来了。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束着马尾的女孩,脸蛋白白的,白里透红,宛如鲜嫩的苹果,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羽绒服。她说话的声音很甜,笑起来宛如三月的鲜花。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时不时就多看她几眼。我发现她有时也会看我,目光相交的时候,她便对我笑笑,我马上扭过头,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心里有股莫名的力量,迫使我试图接近她,脑子里全想着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里上学?我猜她肯定姓刘吧,因为她是我表哥的舅舅的女儿。整个一天,我都在观察她,却不知道怎样跟她说上话,冒然去跟她说话,人家搭理我倒还罢了,要是不搭理,那得多难为情啊!这样想着,我便没有了勇气。

一直到了晚上,我才跟她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她跟表妹红红,还有她的二姐,三个人去大队上的商店买东西。商店坐落在一公里外的马路边,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就在商店附近。我跟大舅家表弟平平闲着没事,便尾随在她们后边骑着自行车赶了上去。平平知道这个女孩,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有关她的信息,平平告诉我,她叫刘雅红。他还说,她二姐跟他同班。他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很得意,并且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刘雅红。我当然红着脸否认。

天很黑,我们边骑车边抽着烟,烟是平平从桌子上偷偷拿的,我还不会抽烟,但抽烟的感觉似乎很酷。我抽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刘雅红。

我们到了商店,商店是个套间,一边住人,一边摆着日杂百货。店主好像挺懒的,屋子很乱,灯光暗暗的,黑糊糊的有点压抑。我远远站着看刘雅红和红红说话,她笑得很开心,少女的柔美在我眼中如花绽放,一时间我看得竟有些呆了。“她真好看。”我心里这样想着。这时候我听见店主问平平我是谁,平平就介绍了我。店主向我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笑着拉住我的手居然叫我表弟。经过交谈,我才知道他确实是我表哥。表哥个头不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上面各种垢痂,头像个鸡窝,乱糟糟的,满脸胡子拉碴的,显然不怎么常刮脸,眼角堆着眼屎,看来也不怎么爱洗脸。让我意外的是,表哥的头一直在摇晃,双手也不停地颤抖着,看来表哥有奇怪的病,我居然有点害怕了。不过,表哥真的很热情。

红红看到我跟平平也来了,就问我们跑来买啥?我红着脸说,啥也不买。平平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怕你们三个大美女被坏人抢了,跑来保护你们的。”这时候,刘雅红看了我一眼,对我又笑了笑。

她们买了东西,叫我们一起走。我跟平平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但她们要三个人。刘雅红的二姐跳上了平平的自行车后座,他们嘻嘻哈哈地走了。我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结实是结实,我也有能力载她们,只是这黑天半夜的,路都看不清,怎么骑嘛?关键路上还不时有冰溜子,危险得很。我们三个决定走。公路上不时有积雪,踩在上面咯嘣咯嘣地响,借着昏暗的天光,我望着刘雅红的侧影,她忽然伸手给了我一个泡泡糖。我兴奋极了,感觉自己好笨啊,怎么就不知道买泡泡糖的!我记得给她说了句“谢谢”。她问我在哪里念书?红红就把我给她介绍了一番。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她听到我的学习很好时,对我似乎更亲近了一点。

回到家里,她们开始吹气球,有好几个小孩子吹得脸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鼻涕粘住了嘴巴,还在那里嘿嘿笑着继续吹。吹完气球,她们几个就跑到院子里玩气球,刘雅红也在,用手拍打着气球,像打排球一样。我看了一会,也加入其中,不一会儿,平平也加入了进来。院子里一时间闹哄哄的,在哄抢期间,我无意中抓住了刘雅红的手,我紧张极了,也感到了异样的温暖。或许我太紧张了,当发现自己还抓着她的手不放时,赶紧松开了手,红着脸躲开了她的目光。她笑着说继续抢啊,愣着干什么。我知道她这话是对我说的,我望着她笑了,然后继续争夺气球。

我们一帮大孩子小孩子来来回回、出出进进,到处乱跑。我们来到小舅家,小舅家蝴蝶正在看电视,我们便看了一会儿。这期间我和平平又被人指使着跑了一趟商店,回来的时候我将白天收的情簿子准确无误地计算好,交给了二舅,二舅夸我长大了。房子里,有划拳喝酒的,有下象棋的,有喝茶的,很热闹。表姐化妆得很漂亮,妈妈、尕姨娘,几个妗子,她们围成一圈儿说着话。我一直在想刘雅红,心神难宁,不知道她这会在哪里?过了许久,她和表妹几个嬉笑着回来了,门一推开,我就迫不及待地望她,我想看到她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看不到她时,心里急躁,浑身难受。我刚去商店的时候买了几个泡泡糖跟棒棒糖,我想给她吃。我煎熬了好久,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们说要去看电视,我们又一哄儿跑到小舅家去。看了一会儿,刘雅红不看了,要去二舅家,表妹跟她二姐不去,要看电视。她可能怕黑,不敢走,我觉得机会来了。假如此时我还不站出来,怎么能有机会跟她单独相处呢?我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站起来说:“我陪你去。”

她没有犹豫,跟我走了出来,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黑洞洞的路上就我们两个人。我很懦弱,没敢跟她并肩走,也没敢说话,她白色的羽绒服在夜色里很扎眼,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和羽绒服摩擦的声音,感觉好温暖。我手中捏着汗津津的泡泡糖和棒棒糖却不敢交给她,我紧张地连路也瞅不清了。她也没说一句话,直直走着。我感觉心快跳到嗓子眼了。我多想拉住她的手啊!

到二舅家时,听说车上的喜字被风吹着撕了,二舅让我们用红纸剪。刘雅红说她以前剪过,但可能忘了,她先找来废纸试着剪了一个,结果成功了。我觉得她太厉害了,我也想学,她就教我。我剪了一个,剪错了,好像少了一横。她笑着又教了我一遍,我心里惭愧,害怕她觉得我笨。在她的指导下我又剪了一个,成功了,我高兴极了,我说写这个字都挺费劲的,别说剪了。那晚我把她用废纸剪的“囍”字偷偷藏了起来,我要保存,想她了,我就看看。我还想,如果将来我能娶她当媳妇,我要和她一起剪很多“囍”字。

我平身第一次跟一个女孩一起熬夜,这种感觉无法比拟,是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凌晨一点多钟的时候,我们又在院子里玩气球,这时候居然零星地飘起了雪花,我抬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心里又难过又开心。我发了会呆,乘别人不注意,掏出泡泡糖给她,她笑着说不想吃,牙累!我觉得好笑,又给了她一个棒棒糖,她拿在手里剥了包装纸含在了嘴里,笑着说:“你这人很有趣。”我多想乘着她高兴握住她的手呀!

四点整的时候,我们准备出发,这时候却下起了雪,人们害怕雪下大了,路不好走了。有人笑着说,这时候下雪,新娘子肯定厉害得很。半小时后,雪居然停了,人们喜出望外,又有人笑着说,新娘子肯定又厉害又善良。

我和妈妈都去送情。刘雅红在炕沿上坐着,望着我疲倦地一笑。我问她去不去,她说去,不然熬夜干嘛!我心里非常高兴,想着一路上可以继续看到她,我就很满足。

新娘和新郎坐在鲜花装饰的漂亮的小轿车上,其他的亲戚都坐在一辆大客车上。这时候我已经不顾妈妈了,一上车,我就坐到刘雅红的背后,她跟她二姐坐在一起,我从座椅缝隙里望她,而她也从座椅的缝隙里挤着脑袋看了我两眼,对我笑笑,还跟我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她叫女人三妈。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车出发了,因为一夜没合眼,此时昏昏沉沉地竟睡着了。车子像个摇篮,摇来晃去的,舒服得很,不睡不行。不知道车开了多久,我听见有人说快到巉口了,这时候我睁开酸涩的眼睛,望着外边荒凉的夜景,远处亮着几团灯光,像极了黑夜的眼睛。车在河湾里停下了,听人说山路蜿蜒曲折,大车上不去,只好下车步行。

我一直跟着刘雅红,几乎寸步不离。人们走走停停,呼朋唤友,相互提醒着注意脚下的路。也不知道爬了多少陡坡路,东方徐徐泛起了白光,一辆火车从黎明前的黑夜中从山里钻出来,哐啷哐啷,灯光很亮,像一条长龙,转眼就消失在崇山峻岭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火车。

我们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这时天光大亮,山野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山野白苍苍一片,寒气腾腾。山上风很凌厉,从北边的沟壑吹来,吹醒了我糊里糊涂的脑袋,伴着清醒,我是那么地想跟刘雅红分享我此刻的感受,虽然我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感受可言。我们站在门口等人都凑齐了,一起进门,就在这时候,四娘忽然一脚踩空,从地沿上掉了下来,大家慌忙去扶。等人来齐了,在人群的簇拥下、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们挤进了大门。院子里挤满了人,到处贴满了喜庆的“囍”字,门框上都挂着对联、横批,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喜气洋洋的。

我跟平平随着大人进了上房,在一片寒暄声中,对着中堂下面的牌位上香、叩头。今天,我们是最尊贵的客人,受到了浓重的接待。从上房出来,我跟平平挤进了表姐的婚房,里面全是妇女儿童,黑压压一片脑袋。婚房装饰得很美,花红柳绿,彩灯、彩带、气球到处都是,温馨而浪漫。妈妈盘腿坐在表姐身边,表姐握着妈妈的手,表姐脸色苍白,眼角挂着泪。脚地上崭新的火炉老远就烫人的脸,很多人围着火炉烤火,脸被炙烤得红堂堂的。这时候我看见刘雅红斜倚在窗户下的沙发上,左手撑着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想她瞌睡了。我以为她没有看见我,我便大着胆子久久地望着她,想到将来自己也会结婚,我多么希望,她会成为我的新娘。这样想着,却生出一股悲伤来,不过这种悲伤有种难以描述的力量,就在我的身体里左冲右撞。我忽然看见她对我笑了,我的脸立马就红透了,这次我没有低下头,没有别过脸,而是勇敢地注视着她,然后笑了。

我跟平平走出了院子,站在门前不远的土塄上,望着远处的山,大口大口地呼吸,吐出来的白色气体也宛如融进了这冰冷的晨雾。平平给我发烟,我们便躲到没人的地方抽着。外面待了一会,我们走进院子,平平去了上房,我进了婚房,我进去的时候刘雅红已不在沙发上,我看她坐过的地方空着,便走过去坐下,也没有想什么,就眯着眼睛睡着了。梦很沉,梦中听见有人叫我吃饭,我听见妈妈说,让睡着去,娃娃昨晚上都没睡,瞌睡了。那人说不吃饭怕不行。妈妈说醒来了让再吃。就这样,我一直睡到有点知觉了才醒来。这时候要坐席了,我跟平平坐在一起,他们敬酒,平平喝了一杯,我也毫不犹豫地喝了一杯,顿觉得头晕眼花。小姨说学生不要喝酒,我咧嘴笑了笑没说话。妈妈看着我说让我少喝点。她们几个女人又谈起了娃娃的学习,妈妈当然不会放过宣传我的机会。我只顾着吃,吃了好多。亲戚们都拿眼瞧我,因为我的成绩让他们都羡慕。刘雅红不时地望着我,眼里含着笑。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亲戚们都去婚房跟表姐告别,我也挤了进去,房间里热烘烘的,也闹哄哄的,好些男青年围在炕头上跟新娘新郎嬉笑玩闹。眼看着娘家人要离开,表姐忽然失声痛哭,女人们都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走出婚房。妈妈眼睛红红的,小姨也抹着眼泪,我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我想象自己要是个女孩,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在这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我该多么难过啊!幸亏自己不是女孩。刘雅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脸色苍白,或许她也想到了自己嫁人的场景吧。

亲戚们都向河湾走去,说说笑笑的,很多男人都喝醉了,说着荤话。平平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有看见,我一个人走得飞快,一路都是下坡路,轻松得很。等我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面孔都熟悉,就是叫不上名字。我坐到中间靠窗户的座位上,不多时,人们都陆续上了车。我望着门口,远远看见刘雅红来了,我的心就跳得很厉害,我希望她能坐我旁边。我假装看着窗外,用余光观察她。她上车后前后左右看了看,暼了我一眼,然后她自然地来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了。她坐下后,头扭到后边跟人说话,原来后面坐着她的二姐。说完话,她回过头来跟我说话,她说:“我坐在窗户边吧,我晕车。”我红着脸跟她换了位置。她坐下后对我笑了笑,然后扭头望着窗外。这时候天阴沉得厉害,不时地还飘几片雪花。我也望着窗外,同时望着她白皙的脸颊。

“累不累?”我问她。

“瞌睡得很。”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笑了笑。我好想就这样永远陪伴着她,望着她。原来喜欢一个人居然是这种感觉。车子开了起来。我尽量找了一些话题跟她说,都是有关学校和学习的事。她说她学习不好,只是混日子呢,然后她鼓励我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说了一会,她的眼睑垂了下来,车子一晃,她又睁开了,每睁开一次她都要望着我笑笑。她的腿靠着我的腿,吓得我的腿一点儿不敢动弹,有时候都感觉麻木了,也只好硬撑着。没过多久,她便睡实了,车颠来颠去,她的头渐渐地向我的肩膀靠了来,没多久,她就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幸福极了。她的头发在我脸上抚弄着,感觉痒痒的,我望着她的眼睛和嘴巴,真想亲一下她。有一根头发飘到了我的嘴边,我左右看看没有人关注我们,便偷偷地将她的头发含在嘴里。有好几次,我很想将她轻轻地抱住,可我不敢。我多么希望这条路无限延伸,再也没有尽头。

然而,车很快就停了下来,我看到了公路旁边表哥的商店。这儿下车的人很多,刘雅红一家也下了车。离别很快到来,她站起身说了句“我走了,再见”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就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我透过车窗看着站在公路边上的她,冰冷的风吹着她有点松散的头发,我认真地深刻地将她快速刻画在我的心里了。雪在这时候晃悠悠地飘了起来。车又启动了,我看到她看着我,并对我挥了挥手,笑了笑。我也向她挥了挥手,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将头抵在汽车玻璃上,尽量多看了她几眼,我知道我是看不够她的。她的笑脸模糊了,雾气重新覆盖住了玻璃,我赶紧用手擦了擦玻璃,我只能看到公路旁边不断倒退的白杨树。随着车子离开,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空虚起来。我后悔自己没有跟她好好说话,可我能说什么呢?明明心中有无数说不完的话,却无从表达。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是否会勇敢地握住她的手,然后给她说:“我想跟你一辈子在一起?”

然而时光从来不可能倒流,生命也从来都没有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