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事情重新调查起来很困难,他只记得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样貌已经忘记,再就是这枚袖扣作为她救他的信物,其它再也没有。之前查到的资料是她在这里,究竟是不是杨凤他无法分辨。
小时候遇到善良的女孩长大之后会变得这么恶毒吗?就算女大十八变,变化会如此巨大吗?品性都不一样了。
顾裴不敢面对小时候救了自己的人是杨凤,天差地别,怎么可能是他记忆中美好的小女孩 。
当然现在除了几十年的往事让他烦恼,还有就是洛桑状况很不好,让他感到忧虑。
自杨成家回来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步未出也没有开口说话,整个人好像失去了灵魂,茫然不知道干什么事情,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体,活着。
好在房门没有反锁,但也只有顾裴能进,其他人会让她戒备,情绪激动。
几天都是顾裴悉心照顾,耐心陪伴,很多时候顾裴一句不说,安静坐在她身边处理工作,洛桑偶尔会看看他,对他笑笑,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望着窗外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杨成一家入狱的入狱,后悔的后悔,好像一切归于平静,可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思绪乱成一团,小时候的事情每天在脑海中回荡缠绕,还有最近发生的一件件也死死缠着她。躁郁之下手指被她咬了无数牙印、血痕,疼痛才能缓解她心里的烦躁。
发现她有自残倾向后,顾裴更是寸步不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千方百计想让她走出来,却都没有任何效果。
沉浸过往最终受伤的只有她自己,他不愿意看到她消沉、自暴自弃,她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不能因为一些人渣毁了未来。和洛桑在一起一直很温柔,一离开房间阴云密布,黑沉的脸吓得路闫几人大气不敢出,生怕哪里不顺眼被扣工资。
某天,洛桑终于主动打开房间门走出来,脸色依然很差,神情恍惚,脚下虚浮无力,身子摇摇欲坠,让人担心下一秒她会晕倒。
顾裴视线落在纤瘦的人身上,既开心又担心,“桑桑,今天阳光甚好,我们出去逛逛。”
洛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迟缓道:“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虚弱无力,笑容苍白。
“好,你先吃早饭,我陪你去看阿姨。”顾裴上前,她的手冰凉刺骨,没有真正进入冬天她却好像一块冰,冻人!
放在手心揉搓着,“想吃什么,我让人去买?”
洛桑抽回手,“服务员送了早餐,我吃过了。”
顾裴微微皱眉,目光在她脸上停顿几秒,说道:“好,我去开车。”
酒店门口,正好遇上扫荡美食归来的周行,他听到他们要去祭拜洛桑妈妈,拉开驾驶车门坐进去,笑嘻嘻说:“我给你们当司机。”
他已经逛完镇子,无聊至极,就和他们一起去看洛桑妈妈吧。
顾裴不悦瞪眼,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还有时间闲逛看来是工作太少,回去就给他多安排一些。
周行乐滋滋开车,完全不知道未来半年他都要加班加点完成工作。
洛桑无所谓,顾裴一人或是加上周行对她没有影响。
准备了鲜花,车开不上上山,三人要步行走上去。
一眼望去全是一座座尖尖的坟墓,去世之后的人大多数都会将棺椁抬至此处安葬,因为土壤贫瘠种不出好的庄稼,久而久之就成了坟地,专门埋葬逝者之地,洛黎也葬在此地。
周行摸摸手臂缩缩身体,扑面冷风,他还是第一见到这么多坟堆。农村盛行土葬,还是火葬好,尖尖的小土堆太吓人!
偷瞄顾裴,一双眼睛都要粘在人家姑娘身上,裴哥看不见坟堆吗?周行想。
晴日温暖,岩石光洁。
行至中途,周行突然大叫跳起来,躲到顾裴身后拉着他衣角,大惊失色,“蛇!有蛇。”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条黑色大蛇盘在岩石晒太阳,或许是被周行尖叫惊到此时直起头吐着蛇信子,对着三人发出“咝咝咝”威胁的声音。
“别,是我们扰了它。”洛桑拦住准备动手的顾裴,说:“我们绕道走。”
“周行别怕,人不主动攻击,蛇也不会攻击人。 ”
他们是闯入者,打扰蛇晒太阳再要了它命不应当,蛇不该遭受无妄之灾。
“好。”顾裴丢下石头,嫌弃看了眼周行,“树枝丢了吧。”
周行抱得更紧,摇摇头拒绝:“不行,谁知道它会不会突然扑上来咬我一口。”
看得出他真的怕蛇,脸都吓白了。
洛桑说:“这边走,你要是害怕走中间,我和顾先生保护你。”
周行小心翼翼挪到二人中间,依旧攀附在顾裴身上,顾裴蹙着眉耐着性子没有丢开他,丢人!
见他们绕道而行,黑蛇重新躺下,恢复慵懒惬意,望着他们背影吐着蛇信子。
这是不起眼的一个小插曲,很快被洛桑抛之脑后。
换了一条小路,多走十分钟到洛黎埋骨地。
杂草丛生,荒芜凄凉。
洛桑蹲下身,沉默拔着草。顾裴然后一言不发跟着除草。
无碑,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坟,从草生长的情况来看,应当许久没人来。除了洛桑会来看洛黎,那一家子别想,不挖人墓就算还有底线在。
从没干过活的周行也安安静静加入,对逝者表示尊重。
顾裴和周行没干过活,没一会儿双手被草割出细细的伤口,洛桑看到后轻轻说:“你们别拔了,我自己来。”
“我皮糙肉厚,不疼。”顾裴随意在衣服上擦擦,有些痒。
“分工合作效率高。”周行好像乐在其中,第一次体验拔草他兴致颇高,草割的伤不算伤口。
“你休息一会儿,我和周行来干。”洛桑脸色偏差,嘴唇没有血色,顾裴有些担心。
“对,洛小姐,这样的粗活应该我们男人来做,洛小姐这么娇嫩好看的手不应该做这些。”周行附和。
“现在我也只能替妈妈做这些。”洛桑语气悲伤。
“阿姨在天有灵会因你感到高兴,你已经做得很好,别难过自责!阿姨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恶人都会受到惩罚。”
“对啊,洛小姐,阿姨生下你一定希望你活得开心,而不是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沉浸过往悲伤沉郁。”周行安慰。
洛桑轻轻点头,道理谁都懂,实际做起来不一定。
很快,杂草除干净,青坟好像焕然一新。
洛桑跪在坟前,话是对他们说的,“我想和我妈妈单独待一会儿。”
“我和周行在路口等你。”
顾裴和周行摆放好祭品,然后将空间留给母女二人。
洛桑趴下,脸贴着土,手心放在坟墓,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离妈妈更近一些。
“妈妈,您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吗?”洛桑缓缓开口,“我有很多话想和您说,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嗯,高考女儿正常发挥,考上榕大,可惜没有完成学业退学了,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迫离开学校,女儿不甘心很委屈。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有人心那么脏,我什么都没做,结果却要我承受。”
洛桑声音很轻,却难掩怨恨。
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遭历这般种种做不到波澜不惊,不怨不恨。
“从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爸爸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看我不顺眼,打我骂我。而我为了得到他一个眼神一句夸奖,暗自努力许久,可他吝啬从未给过。直到现在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儿,我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阴差阳错那个人渣成为我的父亲。”眼泪悄悄沁出来,滴进泥土,“对不起!这么晚才知道您遭受了什么,我很愧疚曾经怨您。杨成和陈婉已经入狱,他们会接受法律的制裁,在牢里用余生忏悔,偿还欠下的账。”
“妈妈,我好想见一见您!”
他们没有留下一张洛黎的照片,洛桑对妈妈所有印象来源阿婆的描述,在她想象中洛黎一定是一位温柔优雅,坚强聪慧的女士。
“您一定很爱我,对吗?如果你在希望女儿是什么样子?”抱歉,不论您设想的是什么样,一定不会是我现在的样子。
洛桑想,不仅日子过得一团糟,学业也丢了,努力付出全部成为笑话,如果妈妈还活着会生她的气吗?
……
洛桑在心里喃喃自语,不知道您欢什么花就选了女儿喜欢的,阿婆说我和您很像,想来女儿喜欢的您会喜欢吧。
风轻轻吹来,撩起洛桑几缕头发,仿佛妈妈在轻抚和温柔叮咛。
洛桑抹抹眼睛,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妈妈,以后可能很久都不能来看你,我想离开榕城一段时间,在这里好压抑,女儿快要疯了,所以原谅女儿不孝。”
“妈妈,您想回家吗?”声音悠悠,“我会用余生去寻找您的家人,带您回家。”
她不知道妈妈的家人是不是还在寻找,但是她猜测妈妈应该不喜欢孤零零流落外面,也想和家人团聚,还有妈妈喜欢的那个人,她的亲生父亲她也想知道是谁。也许他现在结婚有了孩子,不过她想告诉他,妈妈很爱他,生命最后也没有放弃爱他。
突然之间多了许多事情要做,洛桑终于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不为自己为了妈妈她也不能消沉下去,振作起来,恶人得到惩罚,人生该向阳了,对吧?
“妈妈,我去看阿婆,看完阿婆女儿就要离开,再见,妈妈!”从未谋面,洛桑对母亲却有一种特别深的感情。
顾裴看见洛桑站起来,走来说:“和阿姨说完了?”
“嗯,我还要去看阿婆,你们等我一会儿。”
“好。”顾裴看着她走开的背影,洛桑需要单独和逝去的人在一起,他不打扰,安静等着。
顾裴站在墓前,目光复杂,“对不起!阿姨。”
冷风吹散他的话,旁边的周行也没听见,眼神警惕四处,害怕突然窜出来一条蛇。
搓搓手臂,说:“裴哥,天怪冷的,洛桑会不会吹感冒,我瞧着她脸色比刚才更白,弱不经风的。”
顾裴盯着洛桑纤弱背影,没有回答。
阿婆和丈夫合葬一墓。
阿婆喜欢百合,洛桑特别挑了最鲜艳的一束带来,放下鲜花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阿婆,谢谢您收养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冻死……阿婆桑桑让你失望了,您知道桑桑很小心眼,原谅不了伤害自己的人。”
“原想着长大好好孝顺您……”洛桑哽咽住,泪如泉涌,说不出话。
阿婆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唯一给她温暖和爱的人,她很尊敬和在乎阿婆,阿婆是她最在乎的亲人。
“对不起!桑桑又没听话,桑桑不想哭但是眼泪自己要掉下来,桑桑控制不住,阿婆别怪桑桑,好不好?”
哭泣无声,语气软软,好像在和阿婆撒娇。
“阿婆,桑桑好想您!”这一句带上了哭腔。
洛桑和阿婆说了许多话。
天色渐沉,寒风更冽。
洛桑打了一哆嗦,嘴唇发白发紫,就连手指甲都冻紫了,双腿因为跪得太久都麻了,使不上力气,手掌撑地站起来,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朝后扑出,后面是两米多高的土坎,洛桑下意识闭上眼睛。
顾裴眼疾手快揽住腰拉进怀中,相互作用下往后倒,重重摔在坟堆,发出一声闷哼。
洛桑趴在他身上,反应过来是他救了自己,手足无措爬起来,着急询问:“你受伤没有?”
“腿麻了不知道缓缓再站起来,要是摔下去怎么办?受伤怎么办?洛桑……”
顾裴感到后怕,要不是自己不放心来瞧瞧,她就摔下去,两米多高土坎,不得摔断腿摔断手……还好来得及时,她没有发生意外。
看到她低头认错,想骂又舍不得,无奈在心里叹一口气,抬手将碎发撩到耳后说:“你要是受伤,我会心疼和担心。”
洛桑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乖乖答道:“对不起!下次不会。”
“走吧,回去。”再不回去天都黑下来。
顾裴站起来伸手拉起洛桑,动作自然拍掉她衣服上沾上的杂草泥土。
洛桑有些愣神,凝视他发顶,有一根干枯的草根,抬手拿下来。
“裴哥,洛小姐,咱们什么回去呀?天要黑了。”周行一边朝他们跑来一边大声问。
洛桑抬头看过去,“马上,抱歉,让你们等久。”
“还能走吗?”
“可以。”洛桑点头。
顾裴绕到她身前,“上来,我背你。”
“我真的能行,腿已经不麻。”洛桑怎么可能让他背自己。
周行双眼放光,眼神暧昧,说:“你们做了什么?”
顾裴不由分说霸道背起女孩,大步下山。
小路崎岖不平,顾裴却走得十分平稳。
洛桑环住他的脖颈,回头看,坟墓与自己越来越远,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顾裴脖颈,慢慢往下滑。冰冷的眼泪他只觉滚烫灼人,心脏好像被什么猛烈重击一下,细细碎碎疼着。
阿婆,妈妈,再见!
我好像遇到可以相信的那人,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活下去。
周行跟在后面,偷偷摸摸拍照,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树林深处传出空灵悠长的鸣叫,微风拂面撩起青丝,洛桑理理吹乱的头发,杏眸有着细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