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川到的时候,忽然察觉这参商酒楼的三楼空荡荡,不禁脚步微沉。
迈入疏影间,便见那美艳动人的女子坐于窗前饮茶,与她对着的是一个清隽的男子背影。茶气氤氲,美人的脸似幻似真,叫东陵川好一阵恍惚。
“大殿下安……” 姜玉烟见他来了,忙起身行礼。那背对着他的男子也起了身,转过头来。
一个陌生的容貌极其出众的男子!虽是淡淡浅笑,却让东陵川无端地感到不安。
“这位是?”
沈逸拱了拱手,“殿下未必认识我,但十八年前我应该见过殿下,那时殿下还是个奶娃娃……”
东陵川微睁了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眼。
沈逸道:“当年我化名申一,曾在大俞皇宫客居过一段时间。”
东陵川背在身后的指节骤然捏紧,申一,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姜玉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东陵川的表情,邀请二人入座。
桌上茶香溢出,三人仙姿玉貌,若不是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格外沉重,还以为是一次极美好的会面。
虽然艰难,终究要开口。姜玉烟在这袅袅的茶烟里道:“殿下,我们已经知道了,九殿下死于他杀并非意外。”
东绫川镇定的面容陡然出现一丝裂痕,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复,只怔怔地看着她。
“是殿下做的吧?” 姜玉烟幽幽地直接点破。
东陵川眉头慢慢拧成一个川字,气息似有不稳,“他是我弟,我为何要杀他……”
姜玉烟不知说什么好,“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当初在马场上,个个青年才俊,意气风发,她本想与他们引为知己好友的。
“郡主为何怀疑我?” 东陵川神色冷然,但那握着茶盏的手却透露出主人的不平静。
“九殿下武艺出众,又是战场上的常客,警觉性异于常人,怎会连失火了也不知道?” 姜玉烟道。
“他是喝多了千日醉,醉得不省人事……”
姜玉烟摇摇头。
沈逸在旁一字一句补充道:“醉生梦死……那毒是醉生梦死……”
空气中仿佛炸开一个惊雷。
东陵川瞳孔剧缩,手指微颤,“你,你……” 一时心中纷繁杂乱,竟不知如何应对。是了,当年黎翁曾经提过一嘴,这毒的主人就叫申一!
东陵川周身的气压骤降,带着微不可察的战栗。
沈逸恍然未觉,道:“这毒是黎翁给殿下的吧?殿下或许不知,这毒需大俞皇宫的晚夜鬼兰才能制成,因而当年我制成后只给黎翁留了一瓶,此后便绝迹了。
殿下只道这毒十分巧妙,当日给九殿下下了这醉生梦死后,使侍卫似无意间透露这千日坊的好酒,九殿喜爱好酒自然要去尝鲜,殿下您算好了时间让他在醉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姜玉烟又补充道:“郑大人发现那烛台边上有未烧焦的点心粒,窗户上却有人为破口,应该是殿下提前安排的,放了鼠类进去造成密室失火。或许此计不成,殿下也会另外想法子引火,毕竟那时九殿下已经死了。”
东陵川再也不复那温和的模样,眉眼间一副冷厉,“郡主既是知道了,又当如何?”
姜玉烟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要解了谢沅之困。这事儿一定得有人负责,但不能是无辜的谢沅。另外一方面,她也对那东陵野心存同情,至少得向他这个哥问一句为什么。
“殿下为何这么做?”
东陵川闭了闭眼,再次睁开,苦笑一声道:“为什么?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
姜玉烟诧异不已,“殿下何以这般说?我瞧着东陵野并非不顾手足之人……”
东陵川痛苦道:“难道我就似那嗜血残杀之人?”
姜玉烟目露伤怀,摇摇头。
东陵川低垂了头,“谢意最初要合作的人是我……”
姜玉烟震惊了一瞬,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当初是我们里应外合杀了泸州驿站的所有人,替换掉了北境的军情。”
姜玉烟又吃一个令人气愤的大瓜,默默地看了沈逸一眼。沈逸则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我们本想拖延这场战事,以顺利和大月皇帝谈判赢得绫烟湖。那谢意为何这般做,想必你们更清楚。”
姜玉烟点头,她的五郎君以及镇国将军府是他的政敌。
“未到上京,我们便得知,此次的接待官员是那景王殿下。谢意怂恿我杀害九弟嫁祸给谢沅,是想将我和他绑在同一条船上,并助他干掉政敌。他承诺将来若他继承大统会将绫烟湖双手奉上。”
“当时我不愿!” 东陵川目露悲怆,眼眶微红,“他毕竟是我的弟弟……”
姜玉烟听着心里发紧,难受得很。
“我拒绝了谢意后,他就偷摸开始联系九弟,我心存疑虑,一直命人偷偷跟着……果然那谢意竟又欲拉拢九弟,企图杀了我嫁祸给景王……从此我日夜难安。他们认为凤绫公主钟情于我,竟商量着让九弟给凤绫公主下情蛊……”
说到此处东陵川顿了顿。
姜玉烟大骇。难怪凤绫回来后没两天性情大变。语气艰涩道:“所以你认为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东陵川道:“无毒不丈夫,我与九弟一长一幼,我是长,他得宠,早晚要兄弟阋墙,斗个你死我活……我只是把他要对我做的事提前了而已……”
姜玉烟心里一滞,想起流云庄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晨光正好,东陵野吊儿郎当地看着她,眼含笑意:“将来,我若无处可去,便来寻你,你可要收留我……”
姜玉烟心里一酸,低声叹道:“九殿虽有夺位之心,却未必有杀你之意……”
否则他何必预设将来东陵川登位而将他驱逐的场景。
东陵川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的暗卫明明听到……”
姜玉烟摇摇头,将流云庄里东陵野对她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东陵川。
“殿下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意会错了……亦或许,是殿下自己心里对九殿的提防在作怪……” 姜玉烟沉声道。
东陵川嘴角微颤,眼眸湿润,喉结滚动,反复呢喃道:“不会的,不可能……”
桌面的茶壶早没了热气儿,疏影间里的三人久久沉默。外面天凝地闭,风刀霜剑,却不及此刻室内的气氛冻人。
东陵川仿若深受打击,半晌才颓然道:“郡主既得知了,又当如何呢?”
姜玉烟道:“我只是想替九殿问个明白。如今我看殿下的情形,应该是后悔了吧?”
后悔?
东陵川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倏忽落下一滴混浊的泪来,“我……是我错了吗……我竟亲手杀了我的弟弟……”
姜玉烟唉叹一口气,“当初在马场上,咱们策马扬鞭,开怀玩乐,那时候我觉得假如我们之间没有隔着家国大事,也当是一群知己好友。却为何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东陵川心潮如水,痛苦难当,几不能言语。
好半晌才终于平静了下来,敛了神色涩声道:“我会自行和我父王说明情况,不日便会扶柩回国。大月可以结案了。”
姜玉烟知道如此一来,东陵川将会面临什么,不免深深叹息。
只是,此事与那谢意也脱不开干系,他竟然胆大到敢祸害国家战事,何不趁此机会把他往死里坑?
何况她对东陵川的心情复杂,但此时若能保他一命,将来或许对两国邦交也有助益。
“殿下既已知错,此时赔上性命亦于事无补。不若日后当个明君,死了到地下向九殿赔罪,他也能安心些。” 姜玉烟循循善诱道。
东陵川木然道:“郡主不准备告发我,认为我还有机会?”
姜玉烟道:“此事总归要有人负责,那煽动你二人兄弟相残的谢意不该担责吗?”
东陵川目光冷凝,道:“不错!左右逢源,若非他在其中煽风点火,我岂能做下如此错事,我断不能放过他!”
姜玉烟道:“殿下手中可有谢意与你勾结刺杀泸州驿站官员,以及怂恿你杀害九殿嫁祸景王的证据?”
东陵川道:“只有一封语意不明的秘信和他的信物。”
姜玉烟想了想,低声道:“只要有他的字迹,我们可以仿写两封密信,拿着他的信物去告发他。有殿下这个人证,皇帝不信也得信。届时……”
不能将真相公诸于众,姜玉烟对东陵野心存愧疚,顿了片刻道:“届时殿下都推给谢意,就说是谢意急不可耐自作主张杀了九殿以陷害驿馆主事者谢沅。”
末了沈逸又问道:“那醉生梦死可还有残余?”
东陵川点头。
沈逸道:“殿下可交于我,明晚这瓶毒药便会出现在谢意的寝殿。”
东陵川走的时候,郑重地向姜玉烟拜了一拜,“我自知罪孽深重,郡主却还愿搭救于我,来日定不负郡主所望。”
姜玉烟也还以一礼。
接着二人就目送着东陵川步履沉沉地离去了。
回府的路上,姜玉烟唏嘘哀叹不已。
沈逸道:“郑少朴已知实情,你怎敢保证他会如你所说的结案?”
姜玉烟暼他一眼,“他如今脑袋还提在手上,证据只在你我的手上,你若不出面指正,结不了案,七天一过,人头落地。何况如实汇报皇帝,他在大俞那讨不了好。皇帝让他查也是要给大俞一个交代,这般如何交代得了?”
“郑大人是天子近臣,不参与派系争斗,你这般做是在拖他下水,何况郑大人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沈逸皱眉。
姜玉烟垂眸道:“我去说。”
“看来你也看出来那郑大人待你不同了?” 沈逸冷哼一声。
姜玉烟微侧了脸,那晚,男人的眼神历历在目。如今情海里走一圈,她对此事尤为敏锐。如沈逸所说,她确实有些不厚道……
当晚姜玉烟缓缓把事情与郑少朴讲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谢意在其中的作用以及东陵川的误会。含蓄地把自己与东陵川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
不知为何,这次谈判,姜玉烟主要还是以情、以利诱,倒没有忍心威胁。
郑少朴人精一样,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让她把证据准备好,便请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