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檀儿的凝重截然相反,莫秦萧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了一壶花茶,搬着椅子坐到了窗边,掀开厚重繁复的藤蔓构成的帘子,浅笑着看向下方嬉戏打闹的孩童。
见着他如此淡然,苏檀儿不解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不,这几人的消息我之前并不知道,但有人要针对我这件事还是多少有点预感的。莲花落吗?这名字听着可真秀气,女的?”
苏檀儿摇了摇头,“男的,据说是个老头,我的线人报告说他如今就在西域,正在往徐州赶来。和其他两个通宝相比,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
“危险?怎么说?需不需要我……”
话音未落,紫鸿从一旁的虚空中探出脑袋,以手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眼神中透出几分狠辣。
莫秦萧笑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和月阁主喝酒吗?”
“小趴菜一个。”紫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就这凡人酿的酒她也能喝醉?说她养鱼都算高估了。”
说着,紫鸿又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向苏檀儿:“那个和尚什么修为?什么根脚?打哪儿来的?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把戏?”
听着紫鸿连珠炮一般的提问,苏檀儿又是摇了摇头,直言道:“我知道的不多,毕竟云游客藏得都很深。就连莲花落这个名字,也是牺牲了两个线人才打听到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苏檀儿清了清嗓子,神情之中透出几分厌恶,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作为一个云游客,他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个老喇嘛。而且是从格鲁派里出来的喇嘛。”
“格鲁派?!这群畜生还没死绝?!”
芥弥惊讶的声音同样在四周响起,脸上醉酒的酡红也被惊讶和厌恶冲淡,她琢磨着苏檀儿的话,喃喃道:“西域?格鲁派?又是个云游客?怎么这些恶心人的家伙都集中到一块去了?该死!当年不应该手下留情的。”
莫秦萧好奇地问向紫鸿和芥弥:“那格鲁派什么来头?姐你的反应这么大?”
芥弥叹息一声,随手抄起一张凳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凭空一指,便出现了一枚白色莲花状的符文。
“简单来说当初三圣之一的佛祖开辟佛门后不久,由于地方习俗等原因,鸿蒙上出现了三个分支。一个是位于穷荒以大乘寺为核心的大乘佛门,一个是位于九州的禅门。这还有一个便是处在高天,以格鲁派为核心的密教。”
“三门虽然同出一脉,但彼此之间差异极大。大乘和禅门还好说,一个重普度众生,一个修顿悟禅果,对鸿蒙来说也是善名在外。可唯独那密教,沾染了高天古族的陋习,发展成了一个另类。”
莫秦萧皱眉不解道:“另类?再怎么另类应该也歪不到哪里去吧?毕竟同出一门,只要那些佛门典籍传承得好,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可坏就坏在,佛教在高天传播的时候受阻过多,导致教派林立,当下的密教便是吸收了高天文化中最是糟粕的部分,再联合古族镇压其他教派,成了如今高天主流。”
“如今的密教,虽然还拜着佛祖菩萨,但其本质真的很难说是当初那个佛教了。举个例子就明白了,佛门不是崇尚众生平等嘛,可那密教却将生灵分作三六九等,上层的喇嘛奴役着下层的百姓,扬言九成的人是黑骨头上辈子造了孽,一成的人是金骨头上辈子行善这辈子享福。古族和喇嘛便是这个金骨头……”
“你说这样的宗教,它不该死吗?!”
说到至情处,芥弥怒而捶桌,一张黄梨木的小圆桌在她饱含愤怒的一拳下化作飞灰,又被怒火点燃,闪出点点星光后烟消云散。
莫秦萧沉默着给芥弥沏了一杯茶,而他的眼中同样有一团怒火在燃烧。
一杯温茶浇灭了大半的愤恨,花香抚平了内心的躁动。为了让秦萧知道密教的罪恶,芥弥又列举了以白莲教为首的密教在高天的所作所为,例如杀人炼器、灌顶洗礼、明妃合欢、剥皮制书、血肉活祭、五肉五液……
当真是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咚!咚!
莫秦萧的心头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回响。似乎是因为恐惧而壮胆的高吼?似乎是因为愤怒而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是那被折磨了千万年的无辜人民所发出的哀嚎?
他分不清。
白釉的茶盏被他徒手捏碎,锐利的碎片根根刺入他的掌心,点出一滴滴血珠,似是那被密教迫害千万年的人们流下的血泪,用血在九州的大地上控诉着。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操着僵硬的舌头,几次哽咽,几次嗫嚅,他才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疑问。
“他们……为什么还活着?圣堂、六宗的人不管吗?”
“不是没有管过。”沉默多时的紫鸿幽幽叹道:“约莫在三代人皇时期,密教曾经想在九州、森罗等地发展壮大,被当时的五宗连同两殿和圣堂给打了回去,但那次斗争并不彻底,留下了不少隐患。”
“到三代人皇后期,九天宫崛起,圣堂、鎏金殿、药皇殿改革,重新积蓄力量组成联军,将密教在鸿蒙各地的钉子给铲除了。这其中就有试图在九州传教,又被赶走的白莲寺。”
“这场斗争一直持续到四代人皇时期,由于高天古族的阻拦以及各方势力的妥协,最终结果是密教被摁死在了高天,由两殿以及四方之一的西辰看管,只是……”
言语至此,紫鸿眉间多了几分暗淡,多了几分愤恨。回想起那时,作为亲历者的她率领小队打入作为密教大本营的那座宫殿时所看到的场景,时至今日仍然不愿意回忆。哪怕只是些许片段,也足以勾起她的怒火与反胃。
反胃,那是一幅任谁看了都会呕吐不止的场景。时至今日,紫鸿依旧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场名叫“四洲赞垛”的诅咒仪式。
她清晰记得自己的小队看到的不过是一整座祭坛的冰山一角,但那场景已经足够让数个身经百战的修士心神动摇,差一点道心崩溃,走火入魔。
不过也多亏当时他们将宫殿内的样子率先传播到了鸿蒙各地,使得之后的战争中,联军方面再也没有一个修士会因为愧疚而心慈手软。哪怕是最为仁慈的大乘寺,那时也是大开杀戒,更是杀出了一位杀伐得果位的金刚。
“只是什么?”莫秦萧脸色微沉,在听过那所谓的密教的暴行后,谁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既然如今密教还在,甚至还能在西域传教,证明当年的联军不仅没有斩草除根,可能还保留了一批有生力量。
对于这样草菅人命的教派,哪怕是莫秦萧这样的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他实在不理解当年的联军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一旁的芥弥注意到了莫秦萧的异样,帮他挑出掌中的碎片的同时接话道:“不是没有想要彻底铲除他们,只是出了些意外。当时联军就要摧毁那座宫殿时,天外异族突然大举进攻鸿蒙界,一时打乱了联军的阵脚。”
“当时驻守天外的是应龙,可那异族竟排除了足足五位所谓的大帝、至尊、仙帝,其境界皆至伪至高,以自杀的架势拖住了应龙。另外又有三位同境界的敌人,熔炼了四方世界的天道,成功让鸿蒙天道陷入了短暂沉寂。”
“这场袭击来得太突然,对于密教的围剿很快变成了天外之战。当时鸿蒙的另一位至高闭关未出,伪境强者与天外强敌大战,另有几位维持鸿蒙秩序,尝试唤醒天道。”
“最终的结果是天道最终被唤醒,但却落了疾。事后有一个家伙提出了个惊世骇俗的计划,勉强挽救了天道。这是后话,你现在接触太早了。不过也正因为天外异族的横插一脚,密教苟延残喘了下来。联军元气大伤,无力围剿。”
听过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在场的四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一直插不上话的苏檀儿正襟危坐,神情严肃道:“如今白莲寺庙再次出现在西域,看来密教那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我会立刻汇报给圣堂,由五方鬼帝定夺。”
芥弥点点头,“就这么办吧,也告诉花雨一声,由她出面转告六宗会比较合适。只是没想到,云游客那群疯子,居然真的混进了密教里,还能混到高层。看来高天内部的局势比我想得还要严峻。”
苏檀儿插话道:“不仅仅是高天,莲花落是从西域过来的,之前也一直趁着妖祸在西域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在想,会不会西域已经被密教渗透了呢?毕竟两位也说了,以前有过一个白莲寺这样的先例。”
芥弥沉思片刻,赞同道:“不乏这样的可能,还是得让圣堂和六宗那边好好提防着才行,以我之见……”
“等等!白莲寺?”莫秦萧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一丝思索,“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在哪来着?”
好像前不久才听谁说起过。是谁来着……
目光扫向苏檀儿,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莫秦萧脑海中蹦出了那一个场景,回忆起了那一场勾连东海的动乱。苏檀儿显然也想起燕双飞的事,灵光只在一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
“天凤楼!柳三!”
苏檀儿脸色骤变,早在选宾事件之后她就调查过柳三的底细,结果自然让她大吃一惊。
大乾二皇子杨承坤。
结合之前他所说的话,如果乾杨和白莲寺有交集这件事是真的,不管是杨承坤个人还是乾杨,问题都非常严峻。
他们想做什么?驱虎吞狼?鹬蚌相争?还是说……
“你怎么了?脸色变得那么难看?”莫秦萧注意到了苏檀儿脸色骤变,刚想关心一二,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小白的声音。
“小哥,你在吗?咱这里出了些小问题,有人想要见你。”
“见我?谁呀?你认识吗?”
“这……”
小白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面有愠色的女子,若有若无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这位姐……前辈,你要是什么不都不说的话,这交流实在是困难了点吧?好歹告诉咱你叫什么,不然绝对不会把小哥喊过来的。”
女子抬头的注意力始终在小白背后那个一脸严肃的傀儡身上。听着她那么说,才稍稍正视了小白一眼,轻声道:“吾囿。”说着她又问道:“你口中的小哥,便是武魁奇的主人?”
“某不叫武魁奇,某是傀琦。”傀琦冷冷地纠正道,身形微闪,挡在了小白面前,替她拦住了来自吾囿的威压。
方才她陷入昏迷的时候,便是眼前的女子帮了她。只是这女子着实奇怪,见着她后又笑又哭的,弄得傀琦有些手足无措。更加让傀琦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在见着这女子的一瞬间,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她的记忆中,并没有一个叫做“吾囿”的人存在。
“傀琦吗?”吾囿微微一笑,“好,知道了,那我就唤你傀琦。作为交换,叫我吾囿就好,或者……那个名字。”
见她意外地好说话,傀琦一愣,下意识地说道:“吾囿阁下的语气不应该充满敌意。小白小姐是某需要守护的对象,希望阁下态度好一点。”
奇怪?某为什么会和她说这些?
“依你。”
傀琦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她有种莫名的好感之时,吾囿她又一次笑着应答了下来。她看向小白,态度果然温和了不少:
“小姑娘,关于傀琦的事你知道多少?”
“咱知道的不多,傀琦自称是傀儡,之前会称呼芥弥姐为主人,称呼小哥为少主。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开始听从小哥指挥了。前辈,傀琦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傀儡吧?你是她的什么人?”
“什么人吗?”
吾囿看着傀琦,双眼之中逐渐有了一丝迷茫。
是啊,我应该算她的什么呢?
师妹?朋友?劲敌?挚友?手下败将?
她眼中的我,又是哪个呢?
我又应该是谁?
恰此时,一声清冷的应答打断了吾囿的思绪。
傀琦一脸凝重地立在小白面前,似是在为吾囿担保一般,郑重说道:“小白小姐,她应该是某很重要的人。虽然某不知道她是谁,但总有一种感觉,她是值得信任的。”
吾囿不可思议地看向傀琦,情难自已的她捂住了自己因惊讶而无法闭上的嘴,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
她还……记得我?就算变成了傀儡也还记得我?!
她还记得我!
是了是了!
不管是傀琦还是武魁奇,她依旧是她!她永远是她!她还是那个她!
泪水划过脸颊,在地上砸出几个大坑。吾囿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把抹去泪水,脸色决然,一步越出,站在了小白面前,纤纤玉指点在她的额头,通过小白沟通上了莫秦萧。
“阁下,关于傀琦的事我想跟你谈谈。财源阁缘聚厅,不见不散。”
部分参考文献:
西藏社会历史调查组, 王森, 王辅仁. 废除西藏喇嘛寺庙的封建特权和封建剥削. 民族研究, 1959(8)
《拔协(增补本)》,1990,四川民族出版社
纪录片《走向光明:纪念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
《喇嘛王国的覆灭》美国藏学家梅·戈尔斯坦代表作。
偏专业的暂时不推荐,仅做科普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