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源客栈的名头在城里尚算响亮,稍稍打听过后便找到了客栈所在——城中偏西处的路口那座四层小阁便是。走过转角,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略显古旧的阁楼,隐在厚厚一层藤蔓下,算不得显眼,但绝对令人印象深刻。
客栈的外墙皆是红砖,几根略显斑驳的红柱撑住了整个楼阁。偶尔从藤蔓中探出的窗口不过巴掌大小,却借由彩色琉璃在地上投射出一片斑点,惹得一群半大孩子在那里追着玩儿。
九玄城的建筑都算不得新,一座被藤蔓覆盖的阁楼更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让聚源客栈名声响亮的,还是门口那一对金灿灿的楹联。
缘来缘往皆是客,人去人留满是情。
横批:来者不拒。
据传聚源客栈的一代掌柜也是逃难时被救回九玄城的,离乡时带了几两金子,想着以后重整家业也好多几分底气。
哪知在九玄城这地方黄金不比黄土贵上多少,掌柜当了一半的黄金在这儿开了一家客栈,剩下的着实不知如何处理,便索性刻成字摆在了楹联上,这一摆就摆了近百年,摆到如今三代掌柜都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这黄金还在。
如今一家三代五口人,这两天也勉强支撑得住客栈的运营。
=迎门的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男孩。在莫秦萧踏入门槛后便急急迎了过来,“这位仙人,小店已经客满了。若是吃饭还好说,若是住店已经没了余房,您还是另找他处……哎呦!”
男孩话还没有说完,背后就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在他脑袋上砸了一下。伴随而来的是男孩父亲压着声音的斥责:“你傻啊!人家还没说是干嘛的你就赶人家走?!这生意交给你做迟早要黄!”
男孩不服气地反驳道:“爹,不是你说忙不过来了吗?我让客人去别的地方还有错了?咱们没有空房间了。”
“那好歹让人家在咱们这儿吃个饭啊!饭钱不是钱啊!蠢货!”
说着当爹的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地赏了男孩一个巴掌。男孩被吓得闭了眼,大喊道:“爷爷!你儿子打孙子了!”
爷爷没赶到,莫秦萧先一步拦住了他。那巴掌看着气势汹汹,实则力道并不算重,想来这当爹的少掌柜应该经常这么吓唬他的儿子。
少掌柜也没想到贵为修士的客人居然会出手拦着他,见到误伤了客人,他立刻局促了起来,慌忙把儿子拉到背后,将要开口时,却被莫秦萧笑着打断:
“一盘糖藕,两碟酱牛肉,温一壶茶水。月阁……月姐,你喝酒不?”见着月疏影笑着点了点头,莫秦萧再补充道:“再温一壶黄酒,来盒桂花酥。”
“诶!好嘞!仙人您稍等!”反应过来的少掌柜赔着笑,领着两人落了座,然后赶忙拉着儿子入了后厨。
月疏影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笑着问道:“怎如此熟练?莫不是已经经历了红尘炼心,见惯了人世百态,守了个不动心境?”
“怎么可能。”莫秦萧笑道,“无非是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习惯了而已。我算不得什么正经修士,闭关苦修红尘炼心这种事是一天也没干过的。”
月疏影小小地“咦”了一声,可联想到莫秦萧神秘的背景身份,在心中脑补了个前因后果后也了然,附和道:“这样也好。省得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一样,有点修为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便不再把人当人了。”
“再说这又何尝不是修行呢?‘仙之伟岸者,一言一行皆是修行;道之深邃者,一举一动尽是道理’生在红尘,行在红尘,炼在红尘,可比苦苦渡不过红尘劫,行不过红尘世要好得多。”
“世间修士大多冰冷自傲吗?”
“也不见得。似那九天、书院、合欢一类与凡世接触较多的,大多有人情味。如大乘、太一、掌剑之流虽然隐居世外,却布施人间,倒也算不得清冷自傲。但这终究是少数,多得是视凡俗为草芥的愚人。”
“这样啊……”
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那日小白驳斥应龙分身的那番话他也知晓,修士动辄寿逾千百,飞天入地无所不能,难以与在红尘中受苦尘世凡人共情也可理解。但正如小白那时所说的一样,不能理解便是忘了根。
修士修士,修的是心而非修为,可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多少修士知晓这个“修”的含义呢?
忘了根的修士,如同无根之木,扎土不牢,风吹易折,总是要倒的。
大道理莫秦萧不懂,但他知道就连天道都在不遗余力地守护凡俗的秩序和和平,最是无情无义的都明白的道理。可偏偏有的修士却看不起这最是坚实,最是本初的一切。
也是讽刺……
莫秦萧轻叹了一声,吐出了心中浊气。低头看向了摆满一桌的吃食,先是为月疏影斟酒,随后夹了一小片卤得深黑的牛肉,细细品味此种滋味。
山楂、月桂叶、甘草、肉桂、八角、花椒、小茴香、芫荽籽、香砂、豆蔻、丁香、生姜、涵皮、白芷……
用料还挺扎实。
黄豆酱、豆瓣酱、干黄酱、酱油、葱姜水、老冰糖……
卤水原料还挺丰富。
品出个大概,紫鸿焦急难耐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你别光吃独食儿啊!给我来点。”
“别急嘛,芥弥姐回来了吗?”
“在呢。”芥弥的声音里含着怒,想来应该是方才的追捕并无收获。
也不知袭击莫秦萧的人施了什么邪术,竟能将因果联系尽数斩断。芥弥循着一切能找到的踪迹追去,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在帮无辜受波及的凡人超度之后,她只能悻悻而归。
眼下她一股子怒火全在肚子里。
想来也是憋屈,芥弥当年在鸿蒙也是鼎鼎有名的存在,哪个见了她不是两股战战,心中胆寒?同为仙境强者见了人她也没几个不忌惮的,可自打跟着莫秦萧出行以来,她一路上都在吃瘪。
败给云游生暂不多提,未能制住碣石也尚能理解,但最让她感到憋屈的,是眼下连几个藏头露尾的宵小都能从她手下逃之夭夭。这对芥弥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耻辱。
她现在很恼火,恼火到都想回大须弥山,扛着山把最近所有不顺心的事儿砸个稀巴烂。
先砸云游生,然后砸魔族三太,最后砸死碣石尊。
秦萧倒也不在意,只是“哦”了一声,将另一盘酱牛肉连同糖藕一起递到身侧。两只圆滚滚的手迫不及待地伸了出来,手端着盘还不忘先捻起两块偷吃。
“嘿!偷吃是吧?掌嘴的哦。”
“切!常思姐又不在,你管我。”
莫秦萧笑道:“算了,你们记得分一下。我去见一见苏檀儿。”
“去吧去吧。对了,筷子筷子。”说着紫鸿又从虚空中探出脑袋,往桌上拿了两双筷子。恰好抬头的瞬间和月疏影打了一个照面。此时月疏影檀口微张,离手中那桂花酥不足一寸,两双眼睛对视着,无言中有些尴尬。
先是月疏影打破了沉默,她优雅从容地掩面,抹去了嘴角的渣子,将面前的桂花酥推向前,问道:“你……要试试吗?”
“谢谢。”紫鸿可不是客气的人,整盘子端走后又缩回了虚空。留下一个莫秦萧无奈地摊了摊手,只得又叫了一盘桂花酥和酱牛肉。
“别介意,紫鸿一直比较肆意妄为。虽然名义上她也是我姐,但很多时候她总像个小孩一样任性。要照顾她真的很不容易呢……”
“说谁小孩呢!谁照顾谁啊!”
话音未落,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便从一旁响起。紫鸿手指一划,凛然剑气就擦着莫秦萧的耳朵疾驰而过。莫秦萧从容躲开,所幸那剑气行不过三四尺便悄然消失,没有惊动任何人。
紫鸿探出脑袋,脸颊被桂花酥塞得满满当当,挥着小拳头威胁道:“下次再说我是小孩,揍飞你哦!”
可惜,威胁的韵味被含糊不清的话以及可爱的外表所冲淡,一点效果也没有。
随便敷衍了两句,莫秦萧把紫鸿打发走,看向脸色平淡却满目好奇韵味的月疏影,他笑着解释道:“我们家一直是这么相处的,别在意。”
“不会。倒不如说这样的关系还挺让人羡慕的。”
“哦?这又是为什么?”
“无非是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家族而已。不知你对修仙世家有没有概念?以血脉为纽带联系在一起的修士势力应该是最常见的,我姑且也算其中一份子。只是……”
月疏影眼中有些许落寞,莫秦萧敏锐地觉察了出来,赶紧说道:“前辈,如果不方便可以不用说的。”
“无妨,都已经过去了。”月疏影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的家族是一个落寞的修士世家,家中最强者也不过金丹上下,虽在当地还有些势力,但终归已是落寞。在我出生的时候,族长与人结怨,战死,至此家道中落。”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不知多少代之前家中曾出过一个合欢妖女,夺人阳元恶名在外。有敌借此发挥誓要将我们斩草除根。内忧外患之下新家主剑走偏锋,寻得了那妖女所留的双修法。”
“我的过去算不得光彩,虽不像佘婆婆那样经历了合欢变革,却也受到了波及。那时双修不如今日,新家主将族中女子被选中当了鼎炉,便于其萃取修为,不巧当时我也是其中之一。迫于家主压力,父亲抛弃了我,将我奉上。”
“怎么会?!那月姐你怎么样了?这天下怎会如此狠毒的父亲?怎会有如此禽兽的长辈!该死!”
见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月疏影心中一暖,语气稍缓少了几分落寞。
“你生在了一个好年代,那个年代家族为长是尊,宗法与修为的结合造就了畸形的修士家族。修为最高的家主掌握了所有的修行资源,也决定了族中各系的发展,在一个小小的家里他就是皇帝一般的存在,生杀予夺。”
“但我也是幸运的,在被送到家主之前,合欢宗先一步听闻了这里的事,当时变革已逐渐落下了帷幕,整个合欢宗呈现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在鸿蒙各地收缴那损人不利己的双修法。而当时救了我的,正是佘婆婆。”
后面的故事月疏影没有说,但莫秦萧也能猜出了大概。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外表一向淡然的月疏影,背后竟也有如此悲惨的经历。沉默片刻,他问道:“那月姐,你的家族后来怎么样了?”
“没了。我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消息,是我已经拜入合欢宗之后了。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已入了金丹,腆着个脸希望让我回去当家主。我拒绝了他们,再然后我就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事儿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唉——”
一声悠悠长叹从身旁响起,乾坤再次裂开,紫鸿稚嫩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悲天悯人之感。她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月疏影,然后将那盘吃了一半的桂花酥递了回去。
“往事已逝,记得向前看。如今这年头不一样了,宗法家族那迂腐的一套早晚会被扫进历史的尘埃里的。”
“当然。”
一段开诚布公,让紫鸿和月疏影多了些话茬子。紫鸿索性从虚空里钻了出来,排了一排碎银子,多点了几份吃食,和月疏影聊得火热。
莫秦萧见插不上话,索性端了盘酱牛肉上了楼,去找那已经等候多时的苏檀儿。
客栈楼层不算高,行走在楼道间总有些狭隘。一间间紧闭的房门,又多了几分沉郁。住这儿的修士多是为了收徒大典在准备,趁着大典尚未开始,多的是在此冥想修炼,由此整个客栈呈现出一份诡异的寂静。
诡异中,一股香气似在引领着莫秦萧前进。立足在丙辰房前,他没有急着开门,他先是试探性地敲了两下,却无人应答。
没有人吗?
这么想的时候,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从门缝中渗出,似花非花,浓香绕鼻。与之一起的,还有骤然在心头响起的声音,娇媚如初,酥麻入骨。
“开门进来便是。”
抱着有些忐忑的心情,莫秦萧轻道一声“叨扰”,打开门锁推开了房门。一股更加浓郁的芳香扑面而来,却并不熏人,只让人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流连于花海不愿归来。
向阳的房间此刻略显阴暗,一层红纱笼着窗户,角落一尊三兽足镀金远山炉正悠然地吞吐着香雾,那浓郁的香气便来自此处。
种种累加,房间里多了几分旖旎的气氛,让人心中瘙痒,似是难耐。
环顾房内,莫秦萧的视线很快就被床榻上那横卧的人影吸引:玉体横陈,美艳得不可方物。她只是躺在那里就成了欲望的化身,在无声中诱惑着他前来。
然后……
“你就不觉得闷吗?”
“啊?”
话音未落,莫秦萧一把扯开窗口的红纱,推开了紧闭的窗户,让阳光肆意洒进房内。昏暗的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苏檀儿下意识地掩住了双眼,这时莫秦萧撤下软榻前的铜钩,让床帷落下,遮住了整片风情。
“郎君可真是不懂风情。”
“我有小白了。”
“没成想郎君尽是一个呆棒槌。叫奴家好生可气。”
“我有小白了。”
“唉……郎君怎如此无趣?这挠人心尖儿的话竟一点也撼不了你的铁心肠?”
“我有小白了。”
“你有小白了不起啊!我也有丈夫的!”忍无可忍的苏檀儿一把撤下床帷,向着莫秦萧吼道。
哪知莫秦萧只是“哦”了一声,随后继续淡然地吃起了牛肉,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欢喜仙儿和我之间不是还没确……”
“不,已经确定了。”
提及欢喜仙,苏檀儿的神情一下子肃穆起来,她纤指一挑,一袭红衣便披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大半风情。迎着莫秦萧好奇的目光,她严肃地问道:“秦萧我问你,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召唤出了欢喜仙?”
莫秦萧也没有藏着掖着,坦然道:“我赴约也是为了这事。烦恼三斩斩出的一具分身,就是欢喜仙。虽然那不是我做的,但那段记忆我还有点印象的。”
狂喜,委屈,思念……
从莫秦萧口中听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的那一刻,为某人沉寂多年的心再一次律动起来。百年的等待有了希望,孤守的日子有了盼头,这一刻苏檀儿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欢喜,两行热泪直淌而下。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