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动荡,鸿蒙武夫万万,在同一时间都感到一阵心悸,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天空。接受了武痴恩泽的老前辈们,也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感受着逐渐失去某物的内心,怅然若失。
这一刻天下武夫他们已然知晓莫秦萧做出的选择。
人非圣贤,有觉悟者亦在少数。对他的抱怨与仇恨,终究还是超过了理解与包容。
武道动荡,天道受损。最终还是云游生赢了,赢了天下武夫一头,赢下了那场本该在七千年前就该分出胜负的赌局。
胜利的果实被这个游戏人生的老鬼窃取了,可他还是像过去那般将因果报应撇得一干二净。将这一切的孽债移交给了那个本该无辜的少年。
这公平吗?
谁都知道不公平,可谁都不能公平地对待那个无辜的少年。当罪魁祸首的实力远超他们之时,即使有人明辨是非,也少有敢向其亮剑的人。更可悲的是,怒火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转移到那个一早就被推上舞台中央的无辜之人身上。
莫秦萧。
他们不知道吗?
不,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武夫需要一个交代。当老一辈的武夫还活着的时候,这个窟窿还能勉强糊上。可当他们死了以后呢?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这样的未来不会来得太晚。
“唉——”
伴随着一声声此起彼伏,而又若有若无的叹息,长者们的关怀化作屏障,在有生之年他们只希望用尽最后的力量去庇护那个被卷入这场纷争的无辜少年。他已经是罪人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延缓审判那一天的到来。
这其中有杜郎言,有陆独秀,有龙古,有武宗,甚至还有武圣,以及更多叫不上名字的武道前辈。当年他们被武痴保护过,被中兴的武道润泽过。现在,该是他们回馈武道的时候了。
武痴一人可润泽天下,两千武夫不可庇护一人?
那一份长者对于晚辈的庇护,如同温润的春风,刮进了莫秦萧早已荒芜破碎的内心,将自责与无助尽数挡在了他的心灵之外。
他的手指动了,这具尸体快活了。这是在那一声悲嚎后,在这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莫秦萧唯一的动作。
本来还有些乏味的云游生此刻发现了新的乐子,他兴奋地搓着双手,然后就在一旁安静地等待莫秦萧的复苏,他还有很多好玩的游戏等待着这个后生呢。他可以玩个够了。
他乐此不疲。现在,他有的是耐心等待第二场游戏开始。他不会让莫秦萧死的,但会让他生不如死。
就在云游生这位罪魁祸首又一次完成这逆天之举后,武圣死死攥紧的拳头,看着早已预料中的一幕,却逐渐松弛了下来。
这个已经活了几十万年的老前辈,这个自三圣开后天大道以来的第一个武道仙人,这个经历了武道中兴的老前辈,这个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武道巨擘的老前辈,明白此刻该是给未来铺路的时候了。
武痴能以武传道,武圣为何不能以身补道?
武道动摇后的半个时辰,一个自穷荒与森罗交界之处出发,行走在天地间,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佝偻老人,大步流星地开始了鸿蒙的巡游。一步越域,一步跨境,鸿蒙五域转瞬即至。
虽然武圣也挂了一个“圣”字,但他自认比不上驱魔开道的三圣,也比不上再创中兴的武痴。如今他只想在人生的最后,学一学那三位前辈,为这方世界留下一些传承。
他再一次见过了森罗的万象,品味了九州的繁华,感受了四海的壮阔,体会了高天的巍峨,踏过了穷荒的寒苦。十步踏出,一域两步,给鸿蒙五域留下了十种关于腿法的传承后,这位武道最古老的仙人第一次停下了他的脚步。
同是老人的武宗早已泪流满面,记得上次见到他哭的时候,还是武痴开创武道中兴,他笑得哭出来的那次。那个以桀骜不驯闻名的武尊跟在后面,也施晚辈礼,抱拳躬身。
武圣看向武宗,看着这个晚了他一个年代成仙的老朋友,看着这个与他争了一辈子的劲敌,念出了那个已经许久不曾提及的名字:“宗华,我走了以后,天下武道就拜托你了。”
武宗宗华早已经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挺拔的腰肢却在不知不觉中弯了下来。武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佝偻的身子挺拔着,更显得他的瘦削与贫弱。他看向武尊,如同一个和蔼长者一样将他扶起。
“武道有你,可再保十万年无忧。高蝉露,可如蝉食露自证高洁,不可高居树上睥睨众生。”
武尊杨蝉露双手再抱拳,这一次他没有躬身,只是双手作锤,起势如搬山,落拳却如羽拂过湖水,停在了武圣的胸膛前。
“前辈所言,晚辈不忘。武道有我,且不只有我。”
“好!好!好!”
两仙有此决心,武圣后继无忧。他大笑着扯下了早已拖地的胡须,任由其飘散于风中,流落到鸿蒙各地。他从武道最后的两位武仙身边路过,留给他们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魁梧背影。
“我已散尽武道感悟与仙人之体,我没有武痴那般本事能再凝聚出一颗武道之心,只希望能为我武道多留下一些种子。宗华,高蝉露,后面就拜托你们了。”
两仙不言,抱拳相送。武圣慷慨而歌,步入九天云霄。
穿过层层云霭,武圣第二次驻足,是在一座隐藏于青天云海中的竹楼前。竹楼秀雅,此地清净,有人于此练武千年,视白云为敌,以苍天为垛。
武圣没有踏进这座竹楼,在那篱笆栅栏外轻轻唤了一声,“吾囿。”
“在的。”
还没有看见人的影子,就先听见一声冷淡的回应。竹楼的大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了一个上衣白底青花纹短袄,下穿同底色长裤的女子,双手抱于胸前,隔着屋前小院与武圣相望。
看着重拾中年相貌的武圣,吾囿那淡如水中浅墨的秀眉略微靠近了几分。迎着他那和蔼的微笑,吾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想走。
“我来了,你还想走吗?”武圣双手搭在篱笆上,却没有想要进入的意思。
“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吗?”半张脸藏进竹屋阴影中的吾囿侧过半个身子,依靠着门扉苦笑一声:“武道动荡,我这半步仙人的本事恐怕也要受到影响。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我赢不了武魁奇,陆仙仙人没差别。”
话音刚落,吾囿便扭头就走,丝毫不顾及那个命不久矣的恩师还在门口等着她。在那竹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武圣的的声音再度传来,止住了吾囿的脚步。
“武魁奇死了很多年了,你还想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你就那么接受不了她逝去的事实吗?还是接受不了那一场分不出胜负的比试呢?”
“我已经放下……”
“那你就走出这个院子给我看啊!”
听着背后近在咫尺的声音,吾囿下意识地想要关门躲进竹楼,可一双大手却牢牢地摁住了竹门,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辨的掌纹。自武魁奇死后,吾囿画地为牢以来,这还是武圣第一次闯入这间竹楼。
阳光洒金,拉着武圣的影子投入屋内。竹屋内一览无余,一个打坐的蒲团,一张竹床,一地酒壶,还有一张早已泛黄的画卷,画卷之上的人一如当年那般意气风发。
吾囿躲在师傅的影子下面,始终不敢回头。她也不敢向前看,不敢直视那个压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哪怕她只是一幅画卷。对于她来说,她失去了一个一直在追逐的影子,失去了这辈子唯一的动力。
她只能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下,将自己困在这片云海,将自己的心沉溺在酒水之中,扬言要以拳脚破天地,扬言要超越武魁奇,却在这里颓废了近千年。
“吾囿,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躲到我死,行了吧!”吾囿歇斯底里地向武圣吼道,叫喊着想要把他退出竹楼。可无论她如何努力,武圣都没有后退分毫,如同一座高山挡在了她面前。
“师傅!别再劝我了,武魁奇不在了啊!我的武心已经沉寂太久了!我被她压了一辈子啊!也和她争了一辈子了!可她不在了,我找不到努力的方向了!我的仙根已经碎了,我已经成不了仙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啊!”
吾囿不是她的本名,这个喜欢穿青花纹的女子,有一个和她的爱好一样美丽的名字。但自从武魁奇跌境老死后,她就改名叫吾囿了。
武魁奇困住了她,她也困住了自己。
“出岫……”武圣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弟,看着这个躲在自己影子下不断抽噎的徒弟,放下了死死抵住竹门的手。久违地摸了摸她的头后,武圣径直走向了那幅困住她的画像。
撕拉——
阳光透过狭小的门扉,洒在那个本应该叫出岫的女子脸上。她呆呆地看着如同蝴蝶一般纷飞在屋内的画像,心中有什么好像一起碎了。武圣像个父亲一样拉起了她,替她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语重心长地说道:
“吾囿死了,出岫回来了。你走不出的那一步,师傅来推你一把。但这是师傅最后一次帮你了。”
出岫的神志还不清醒,她望着散落一地的画像出了神,甚至忽略了在一旁的武圣。
他知道,要让她走出来还需要一点时间。武圣的时间不多了,但出岫还有的是。在那个自己不在的未来中,一个吾囿是撑不了武道大梁的,他知道自己有些自私,自私地杀了吾囿,放出了出岫。
哪怕出岫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那个武魁奇和他都已经不在了的世界。
“徒弟,对不起了……”
最后一句道歉,伴随着云上的寒风一同刮进了竹屋之中。出岫想要拼起那幅被撕碎的画,可她又没有勇气去拾起它,只能任由它们被寒风裹挟,消失在云海之中。
她蓦然抬起头,惊觉整个竹屋亮堂了不少。武圣在走之前,为她开了两扇窗户,但因为手头材料有限,都还没糊上窗户纸。
不过谁在乎呢?
又处理完了一件遗憾,武圣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徒弟,看一眼自己留下的神念,便没有留念地离开了。手掌张开,里面躺着一张画像的碎片——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唯我独尊的眼睛。
哪怕未来出岫想要拼回画像,也永远不可能了。而只有她真正走出去的那一刻,他刻意剩下的神念才会响起,为她指引未来的方向。
保护一个少年,完成一个遗愿。
若那位老前辈的预言没有出错,做完这一切,自己那个傻徒弟应该就能成为下一个武仙了。到时候武道就有三位仙人坐镇,又能延续好久了。
只是现在还早,武圣不用担心他看不见的未来。他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自己的该退场了,可该如何退场才最帅呢?
“要壮武道雄风,还要威慑云游客。反正这辈子已经在平仲公那边混到一部小传了,我再和武魁奇一样在武道大传里露次脸,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站在那已经出现裂痕的大道之前,武圣没有一丝胆怯,一如平日里和晚辈们插科打诨那般自言自语。此处除他以外再无旁人,武圣方才的话好像得到了回复。他先是一愣,旋即
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但他也随性,索性就不去想了,然后一脚踏上了武道。
武圣踏武道,一步一演武。
武道不长,武圣走了三千七百一十二步,象征了三千七百一十位拓宽了武道的先贤。武道不宽,武圣横跨六步便可走尽,象征了武道历史上出现过的六位武仙。
武道不再崩解,它平静了下来,武圣的身体也化为点点荧光,撒向天地,逐渐消散。
最后的最后,他散去了自己的魂魄与此生感悟,散去了自己的仙力,散去了一切有益于后代的东西,只为了给武道再留下一些种子。
他留下了最自豪的一击,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云游生那个王八蛋出现在这片天地时,再狠狠给他来上一拳。
在一片沉默中,武道最老的仙人,武圣马厌疾,以身殉道,仙逝。
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赳赳武夫,何惧之有?你们尽管向前走,大道就在脚下,老夫撑着呢。鸿蒙有我武道,武道有天下武夫,何其壮哉!何其幸也!”
“走!天下武夫只管往前!莫要为我这旧时代的老朽驻足留念。”
“走啊!”
重新安定下来的武道触动了更多人的心。这一次不仅仅是武夫,整个鸿蒙都知道了武圣仙逝的消息。武道的碎裂停止了,武夫的根基保住了,但武圣不在了。
有人狂喜有人忧,有人悲嚎有人愁。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将在那场悬殊的大战结束后一同爆发开来,再一次搅动这个本就不太平的世界。
天下武夫还在为武圣的离去而哀悼,就连武圣自己都低估了自己在武夫之间的影响力。一颗种子就这么在悲伤中,在新一代的武夫心中中发了芽,至于它会开出什么花,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同样的,他们也不知道,武圣这个慈祥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不忘捞起那个溺水的少年,送给他一份力量,让他得以再次面对敌人。
咚——
咚——咚——
心跳声突兀而刺耳。
不止一个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