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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河题还没来得及把脚上的泥土跺一跺,便怔愣在原地,握着锄头的手隐隐颤抖。

林清远也看了过去,眼底漫延出无尽的黑,几乎瞬间将他吞没。

林河题没有见过长大后的他,但看到他的那一刻,林河题就确定是他,他以为会这样劳作的死去,想不到,竟有幸见到他。

林河题整个人像被抽干了骨血的干尸,怔怔的看着他,没了进来时的鲜活生气。他在他的国土上,受他的施舍又苟活了十多年。

他看着这里,一点点从荒凉之地变成如今村落有秩的样子,从零星的几个邻居,到一炷香走不到头的大街,从与别人互不相识,到知道村里谁家的鸡下了几个蛋。

他以前去一趟县城,要好几个人结伴,拿上榔头,才敢走,现在,一个人也能坐上马车带着粮食进城,县城里更是一天一个模样,巡边的将士又换上了新的战船,让他这个觉得日子苦的看不到头的人,都想多活几天,看看打下水泽全局的元夏又会是什么样子。

可惜,他应该看不到了。

也好……

林帝是一位好君主,百姓安居乐业、今朝国泰民安,他想都没想过,他的家国有一天能如此安稳,没有三十年一次的沉疴,没有饿殍遍野,没有妻离子散,这是他治学之初,都不曾想到的太平盛世,他做到了。

而他当初却想杀了他,杀了这个在位多年、依旧为臣子立碑写传的英明君主,这个从不曾将罪孽降临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身上的人。撅万世之太平、埋盛世之安稳,自己也配!

他当年要杀的不是一个孩子,是朝平村每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资格。

如今他来了,一切就该有一个结束了,但他依旧感激上苍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见到了他。

林河题颤颤巍巍的放下锄头,如果不是碍于身份,他该给他磕一个,这里的土地很肥沃,官老爷们都很和善,路修的也好,水也很甜。

所以他确实该死,用他的血肉祭苍生是应该的。

林清远不管第几次见到他,都满意、高兴,满意这个人又可以换个方法死一次。

不过……这次他似乎不太对,上一次,他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即便被绑在他面前,他也在挣扎、叫骂,骂他乱臣贼子、死不足惜,说他和他母亲本来就该死!

现在怎么了?老了?骂不动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林河题关上了院门,等着属于他自己该有的结果。

林清远看着他这副姿态突然笑了,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什么时候能做个人了?恨他入骨的骨气呢!还是他觉得他还有点儿良心可以为苍生赴死了!?

他也配有慷慨赴死的心!他也配有他母亲的‘放下’!他到死都觉得他自己是对的!

“老河!老河!你快看!咱们的儿子,是咱们儿子。”

林河题没有看,只是看着院子里的人。

“老河,你在干什么!咱们儿子回来了,你快看看啊。”谢纯冉看过去,发现他盯着院子里的人看:“你在干什么?”

林河题依旧没有转头,也没有看院中的人,只是沉默的等在那里,等一个结果。

林清放被抱的太紧,奋力挣扎着,声音像个稚童:“你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我没有娘,你放开我。”

谢纯冉立即被儿子拉回思绪:“清放,清放,我是娘……老河,老河你在做什么,快点告诉孩子,我是他娘……”

“你不是,你不是——”林清放推开他娘,在院子里疯跑:“你不是我娘,你是坏人,是坏人——”

年迈的谢纯冉被轻易推开,也发现儿子恐怕已经疯了:“清放……”

林清远摁住他,林清放又被摁回地上。

“啊,啊!疼!疼!”

谢纯冉闻言,赶紧心疼的上前抱住儿子:“求您高抬贵手,他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求您高抬贵手。”

林清远没有收回手,只是看向林河题:“我一直好奇,如果当年没有我娘你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去找你软弱无依的表妹?又或者,如果当年是这个女人陪着你,你又能不能醒过来?林老爷不如咱们试试,你还像当年一样不死不活,这个女人能不能把你照顾的醒过来?”

谢纯冉顿时抬头看向压着儿子的人,手边的儿子都忘了,他……他……

林清远依旧看着林河题:“你说呢林老爷?”

林河题没动。

谢纯冉本就不怎么听使唤的手脚颤了起来:“你……你们在说什么……”

林清远才看向她,目光温和的足以万世太平:“说你能不能像他的原配妻子一样,将他照顾的醒过来?谢二姑娘,你说呢?”

“你……你是……”

“谢二小姐杀了我那么多年,认不出我来,很让人心寒。”

谢纯冉吓得不断的向后退……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们这里穷乡僻壤,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可能……

“你的儿子我给你送回来了,你是不是要谢谢我?”

谢纯冉却一句话不敢多说。

林清远有点不习惯,两个人都这么安静?这可不像他们?“我又不是暴君,不让你们说话,更不会诛你们九族,你们都这么看我干什么,难道,你们真担心我诛你们九族?看不出来,两位还能做个人?”

谢纯冉噗通一声跪下:“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当年的事都是我做的!是我做的,我对不起姐姐,是我对不起姐姐,求您放过清放!”说完奋力向墙上撞去。

林清远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忍不住想笑,他一直以为谁敢这么叫他娘,他就拔了她舌头,他们的道歉更是一文不值!猪狗不如!原来……原来也不全是……

道歉,这两个东西竟然道歉了?还有良心这种东西?“把人泼醒。”

“是。”

谢纯冉额头渗血的醒来,她没想到她还活着,她竟然还活着!谢纯冉跪好,冤有头债有主。

林清远看着两人,就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把林清放弄过来,想到了无数种他们的死法,结果,就这个?上辈子奋力挣扎,不服气的叫骂,都忘了!?“算了!没意思。”

林清远起身,转身欲离开。

林河题苍老的声音传来:“当年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

谢纯冉看眼林清放,又看向林清远:“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对……我嫉妒心重,是我容不下人,我对不起姐姐,我罪有应得,只是清放……是无辜的,他现在这副样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求您……让他走的别那么痛苦……”

林清远一步步走出了这个院子,他站在村南的街口,遥望着各家升起的烟火……

“林帝……”

林清远不明所以的看向说话的人。

“回林帝,两人……自尽了。”

“自尽了……”林清远没动,就站在这里,看着母亲会在的方向,心底一阵茫然。道歉有什么用,对不起,能换回什么?可他们承认死有余辜……

“娘,如果有……下辈子,我恐怕会听您的不会报仇了,没意思。”

没意思……

林清远看向南化郡的方向,心里压了这么多年的不甘和恨,随着两人的离开,也轻飘飘的没了重量。

……

南化郡。

林清远睁开眼,没有村庄,没有廖准,他急忙起身,身体的疼痛遏制着他又重新倒了回去,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君主!君主!传大夫!快传大夫!药——拿药来!”

林清远看着素净的床帐,这是母亲生前唯一用过的床帐,母亲说好看,他就一直用着……

伺候的人很快拿了药过来,递到他面前。

林清远看着面前的一把药,没有碰,他试探着慢慢起身,残破的身子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林清远手扶着床,待眩晕过去,才想要起身,他想去看看这里的她。

林清远起身,乍然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把琴,林清远骤然停下了脚步——墨伤,这把琴是墨伤送的,周国?

林清远立即坐下:“去取地图!快!”

“是!”

林清远骤然打开疆域图,夏朝积弱,齐王势大,未来定会有齐王作乱,而太后却一直在瓦解安国公府的势力,墨伤离去八年,游历过了水泽,再往前是尚武的部落群族,个人能力、权势地位比文章管用的地方,如果他在那里受挫,权势将胜过音乐成为他追求的目标。

那么周国如果动荡,周边各大势力必然向外侵杀养战,到时候夏朝必然遭殃。

那么夏未来的下场必然千疮百孔,什么秦莲秀,什么康睿,她在这样千疮百孔的国度里,怎么生存?

这个国不能倒……他亦不能凭心情胡乱行事:“咳咳,咳咳……”

“君主,君主……”

“撤回远洋的人!”巩固国本,他能做的不多,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与其拖着残破的身体看她一眼,不如做更有意义的事。

相对于她感情上的挫折,国破家亡更显可悲……

愿你的前路即便没有我,也有一丝安稳……

……

临泽郡郊外的小村落内。

林老夫人坐在村头的树桩上,慈爱的将手里的糖分给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山上还能捡柴吗?”

另一边,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痴痴地看着她,好像能认,又好像不能:“能,山上没有猛兽,安全的。”

林老夫人笑了。

姜姑姑要给老夫人撑伞。

林老夫人拒绝了:“你家小孙女真好看。”

“可不是,种种地就有粮食吃,也不用上山,不用吃苦,就养着享福了。”

“享福好……”

矮小但精神的老妇人依旧这样看着她,就这么看着。

林老夫人笑了:“比我们小时候好,码头太苦,山上太危险……”

矮小的老妇人突然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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