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泰勒斯的声音在空间中互相反射,应和。他举头环望海底水做的大厅,目光随即停留在一面山墙上。这里有一堵混凝土颜色的拱形的墙壁,光秃秃的,仅在中间有一面漆了石灰水的白色透视门,也是坚固的混凝土。
门的正对面,大约隔着两米左右,是一面和透视门完全一样形状的,很高的镜子。
白色的门影射在镜子之中。
这面镜子和这堵墙突兀地站在这里,就好像一座凯旋门或是别的什么展示品。但它的背后确实没有空间了,是截然被劈开的海水。
泰勒斯上前,将耳朵伏贴在那白色的门上,敲了两下。那门上,人腰部以上高度似乎有一座窗子大小的龛,像是某间旧屋子的主人为了掩盖那墙上原有的一扇窗子,关上了上了漆,可白色的印痕还留在表面。他细心地敲着,然后找到了机关所在,将手按上去,白色的漆应声扑簌簌地裂成碎块掉下来,也是一面镜子。
泰勒斯转过头,伸进眼睛去左右看了看,笑了:两面镜子互相反射,里面透视出无数面山墙和镜子之间的空间,和无数个置身于这狭窄空间中的泰勒斯。他将手放在山墙上,仿佛用力推了一下。
随着水声,这整栋墙像是自我复制一般,有原地向后出现了无数面山墙,就像镜子里映出来的一般。而山墙后面的空间也随之拓展,像是一条由一排整齐的拱撑起来延伸得没有尽头的柱廊。
而那些柱廊里一整排泰勒斯,也成为真实存在的泰勒斯。
他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像是跳水运动员跃入水池。
然后穿过本应该是坚实的楼板,像是穿过狭缝的光一样激起物质的涟漪。
扩增的泰勒斯小队突然出现在晦暗的空中,在稀薄的云层中高速自由下落。他们张开双臂调整着空中的队形,组成数个人字回旋镖,盘旋着冲向大地上的目标。绿色的地形包夹的中央是一座眼睛一样深蓝色的巨大水域,说不清是湖泊还是浅海,水域的中央是一座嶙峋如同白骨的,白色的城池。在城池的顶端,是一座闪着云母光芒的,浑身被金色和青色线条装饰的神庙。
昆仑城!
泰勒斯们在接近白城上空之时,纷纷展开六臂和六翼,巨大的膜翅迎着空气鼓起来,降低了他们的速度。哒!哒!随着白城花岗岩的地面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出一个个裂坑,泰勒斯们如神兵天降,渐次降落到白城的广场。昆仑城西王母神庙大门处的白色雕像感应到入侵者的来到,纷纷活动起来。她们身上的白色表皮也像干枯的石灰和融化的蜡块一样扑簌簌地落下来,成为披坚执锐、画彩纹身的三青阿玛颂首领,千翼叶姬和孔雀。她们吹响号角,抽出利刃,召唤三青的阿玛颂部队。
可是仅仅数十人的泰勒斯比她们更强。
黑色的军队很快将金青色淹没。
更多的白色人形haku也从神庙的地底涌出,像是躲在蜂巢里的工蜂察觉到了入侵者,试图阻止tyles的进攻。更奇特的一幕发生了,在泰勒斯接触到haku的那一刻,haku竟然像被石化一样顿住了,或是像陷入了当机状态的机器人。
孔雀诧异地停下手中的争斗,对着泰勒斯道:“怎么回事?——haku不可能失败或停止战斗,为了保护the great mother,他会不惜牺牲自己。除非,你,你不是入侵者。”
“只不过我也曾是大母神的儿女。”tyles笑笑,他的外形转变,显示出一个haku的原型。
“怪不得haku认不出你,原来你竟也曾经是一个haku!”
泰勒斯闻言摸了摸锁骨,好像那个被长久佩戴在身,如今已被斩断的限制器还在上面似的。而这种限制器,每个大母神的儿女都有一条。
“你的限制器断了!?haku应该在发觉的那一刻就将你清除的!你怎么活下来的?”
泰勒斯打开胸口的护甲,那里赫然立着一个少女的头。
“我已获得永生。”他们异口同声地道。
一声巨响,白城的光芒突然黯淡,随即传来天崩地裂的震动。白城自然的辉光像被黑夜吞没一般骤然陷入晦暗。只剩下城墙下沿燃起的橙红色火光,在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地闪烁。
众人都站立不稳,孔雀姬惊讶地转头去看,却见白城的侧翼已经被分兵偷袭的泰勒斯攻破。随着侧壁的完全坍塌,一片巨大黑石般的脑阵在烟尘中分崩离析,展露出里面本来应该是haku培养皿的空间,火光中,里面,赫然是一座圆锥形的小山。
???
小山?这曾被海然之国攻陷的地下空间,在三片纪念碑一般耸立的黑色巨大脑阵的中央,耸立着一个原本没有的堆积——视线移近,那里,是无数haku尸体的堆积。残肢断臂、被击穿了心脏和头颅、折断了四肢的haku互相纠缠着,就像是在混凝土内互相纠缠的砂土石子和钢筋。微微闪着蓝色的液体像是粘稠的血液一样浸满了尸堆。
在那个锥体的顶端,站立着的是沉默的泰勒斯。
突然,那个堆积像是有生命一般,搏动了起来!那一团堆积散发出某种气息,像是黑色的火焰,那些残破的haku挣扎着、扭动着,开始变成泰勒斯的模样,然后它们像僵尸、或某种四足动物一样颤抖着从尸堆中爬起来,开始跳入水中,向四周逸散。
孔雀姬拖着战杖跳上鸮骑,扑闪着飞入风暴:“啐!世界要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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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在梦中,和sisi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一生,他们重遇、坠入爱河,在图书馆中狂欢(这里会单独出一篇小作文),在海边的北海公爵府弹琴,生儿育女,直至度过一生。不知道在梦幻般的重遇中经历了第几次的轮回,克洛伊-赫克托尔又在午后的图书馆醒来,——可是天光变了,天色暗了下来,窗外的天色变成了玫瑰色和紫色(这说明循环被打破了),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白色的窗帘布被吹得翻飞,他茫然地抬起头。
“will?”对面有个穿着衬衫的少年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他的马甲没有系好,领口敞开着,露出精巧的锁骨和雕刻似的胸脯,上面像是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金光(毛绒绒);长发也不羁地束在脑后,好像一股股黄金的丝线;他的红唇皱着,表示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注清泉灌注到脑中,克洛伊-赫克托尔立马明白,他面前这太阳神一般的美少年就是雷蒙德-斯图亚特。但是梦境中的一幕幕栩栩如生的回忆,那梦幻般的金色背景光还是让他感到不真实和眩晕,他喃喃地道:“不,不,我不是威廉。”
“这里是,怎么回事儿?我是死了吗?”克洛伊-赫克托尔从朦胧中逐渐醒来,“泰勒斯!对了,泰勒斯!战局怎么样了?我们完成计划了吗?瑟肯兰的叛军被打退了吗?”
雷蒙德听闻此言,更加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听说过缸中之脑这个实验吗?”
“你是说,我是被泰勒斯关在了一个幻觉的世界中……是的,我记得,她已经在我面前死了,她不可能原谅我。——那些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只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克洛伊-赫克托尔颓然地道。“你知道怎么回去吗?我只能面对现实,哪怕是血淋淋的;尽我的责任,把一切该做的做完。”
雷蒙德听闻此言,倒是有些惊讶:“我以为你明白了,可原来你还是浑然未觉。为什么泰勒斯让你经历的世界,你就认为是虚假;而不是泰勒斯让你经历的世界,你就以为是真实呢?”
克洛伊-赫克托尔眨眨眼,用力理解着雷蒙德这些话的暗示:“你在暗示什么?”
雷蒙德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手伸到他面前:“你还在认为,你在为了人类的存亡而战——你还在认为,你是个,homo,吗?”
在接触的一瞬间,他感到雷蒙德的认知开始流入。
周围的世界瞬间消解成虚空,自己的手也开始变成由很多三角面构成的立方块,这些三角面以拓扑同构的方式投射到一株像树一样的光线流之上,而那树的形状,他在观看Anin的飞行试验的控制台上看到很多次了。
是一个人类神经系统的拓扑系统。
信息流在两个系统之间传递,而雷蒙德的拓扑系统远大于他自己的,仿佛是和一团巨大的云翳连接在一起。那团光的云翳铺垫盖地,巨大而无垠,他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云翳的形状和边界。
但是他的目光(?)放远到虚无的地平线消失之处,还是看不清那云翳的全貌;这时他自身的尺度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副巨大图景上的一个极小的像素点。突然间,他顿悟:
“这是一个行星般巨大的脑,还是一个脑状的行星?”
“这里寄居着无数个‘世界’和‘世界在时间中的路线’,你只不过是从河流的紊流中踏过,截取了其中的几个片段。”雷蒙德松开他的手,让一切又回归实在。
赫克托尔却已然不能平静,闭上眼全是那发光的云雾:“可是我怎么能装作视而不见?我们身处世界的真实,竟是一团发光的云雾?”
雷蒙德道:“别傻了,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实?错了,我们身处其中,被我们自身的认知所束缚——我们只能看到规律在我们这个层面的投影。正因为我们是拓扑结构,我们才只能看到世界的拓扑结构,并且认为世界的真实也是一团拓扑结构。也许有些世界的认知者是物质粒子,他们就只能看到世界的物质粒子。
也许在真正的人类看来,我们的世界根本不是这种像团大脑一样的东西,
也许在他们眼中,我们的世界就只不过就是一条破船呢。”
赫克托尔一脸虚脱的冷汗,瘫倒在座椅上:“为什么要告诉我?”
对方理所当然地道:“所有进入这里的认知者都会被告知——the great mother之中没有秘密。
——你的爱和你的欲都会被满足,你的仇恨和恐惧都会被消解。这里是混沌的世界。”
“我,会消失吗?”赫克托尔脱力地,问出了Anin和sisi都曾问出的那句话。
“所有的存在都会消失。”
“可是信息不应当是守恒的吗?——可又是为什么,我们连同类内心的想法都完全不能得知呢?一个个被深深埋在土中,无名的墓碑,躯体化为尘土的同类,他们的灵魂又往何处去呢?”
“也许时间会记得他们吧。他们脑中拓扑的截面,留在那个瞬间的切片中。”
“同类无法得知,外星人无法得知,我们只能相信那个被命名为神的全集能够得知了吗?”
不可知,不可知。
世界太深了,更宏大或更微,都难以理解的深不可知,甚至近在咫尺,也不可知。
“关于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将这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