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lix十分懊恼地看着眼前的邀请函。
“哎,回想当初,我嫁到新京都是多么艰难啊!因为我新人类的身份,遭受了上流社交界多少白眼、冷嘲热讽;在巴比伦,又因为改嫁遭受了多少批判,说我是不忠贞、屈膝事敌的婊子——她倒好,一跃成为华族夫人,还真是赶在了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
如今拜拉维利首相转变政策,通过九品人种法怀柔新人类,盛大的婚礼、帝国表率的荣誉,她倒成了媒体的焦点——那小贱人以前不过是我家的三等女仆罢了!
竟还要让我去做亲善大使!”
Felix的前经纪人、从杨薇薇处回到Felix麾下的筱真真劝道:“Felix,这可是政治任务,更关系到王簦先生的前途,你出了这个门,管住自己的嘴,千万不能这么说!”
Felix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她随即变幻了个得意、知晓一切般八卦的表情,对筱真真道,“不过,世人都说小赫克托尔是个正人君子,我可看出来了,在逄克府——巴比伦(她尴尬地掩去了前夫亲戚的姓氏)的时候,他和那个小贱人两个就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切!要说在巴比伦,哪有正经女仆和人类贵族这么勾勾搭搭的,简直就是男盗女娼!”
筱真真在各种人群、权贵中周旋了多年,考虑的问题比较实际:“Felix,我建议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怎么为王簦先生的政治前途谋点利益吧,虽说你们有个孩子,到底是培养不是经腹生产的,做明星这一行的,总要为老了以后的事情打算。”
“先生跟我交代过,只要表现得热情得体即可。”
筱真真摇摇头:“Felix,你想得太简单了,夫人外交。你如果能通过此事和那个新人类女性,什么茜茜公主的建立友谊,就可以让王簦先生和赫克托尔家族建立联盟,这是王簦先生一直在谋求的,可是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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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i-格林-苏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长长的婚纱、捧花,苍白的妆容。
那仿佛是一个歌舞伎的人偶,而和她的本体没有任何联系。
是不是每一部言情小说都要有一个这样可笑的婚礼桥段?
她嘲讽道。
她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到底是什么,突然把自己抛入了这种完全陌生的境遇之中的呢?
就好像她前一刻还生活在白山要塞,和同事们一起做设计、做实验,那是一种她能理解的真实的生活;而后一刻她就突然外星人跃迁一样被“空降”到了“赫克托尔夫人”这个位置上。
从她的脚从飞机的舷梯上落到银京都的土地上的那一刻,她的社会身份就被彻底禁锢住了,她像是一只落入落网中的蝴蝶,被越缠越紧。
她恍惚记得老赫克托尔将军温和又严厉的眼睛,“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她仿佛记得被宫廷中的女官教导觐见人皇的礼仪,女官的嘴角严厉地下拉着,责备她的世界语不够标准,宣扬人皇主持的这场婚礼是多么大的恩幸和荣耀;哈布斯堡式的宫廷礼仪繁琐到让她头昏脑涨,但她还是努力记着。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排练时,教堂中昏暗的彩窗和熏人的蜡烛味道——就像是几十年没人住的老房子的霉味。
她恍惚间想起那些蜂蛹而来的拜帖,那些虚与委蛇脸上堆着假笑的贵妇人。
觥筹交错间她们假装关心她的样子,炫耀自己的钻戒和数百万币的手表、钻石和名表,攀附北海公爵,暗中嘲笑她的外省人身份,不懂得下午茶的赏茶会。
但这些严厉的课程、繁重的条文,甚至逢场作戏的社交,她都咬着牙完成了,甚至完成得很好。甚至北海公爵家的男仆菲力会带着赞赏和仰慕的表情看着这位,完美的、年轻的“夫人”,高雅温柔,举止得体,永远不会落到地上的话题,永远礼貌的假笑,——就像她工作那样,不服输、兢兢业业地,布劳迪说她设计做得不够专业,她就拼命要做得出众一样。
可是,在虚伪的言笑晏晏之间,她们提到“只要你生下孩子,就能成为北海公爵府的功臣,就是帝国、新人类归化的表率了……”
不对啊——她打了个寒战,不对啊,我不是这么打算的。
我并不曾,计划这样度过我的一生的,为什么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她的目光颤抖着,移向工具箱中放置的一把,固定装饰用的射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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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伊-赫克托尔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还有几分钟,他们婚礼的仪式就将开始,他将从法律上,完全拥有这个女性。他隐秘而不能言说的梦想,他梦寐以求的爱人。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从她的双脚真正踏到银京都的那一刻起,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他还记得,sisi-格林-苏刚落地,站在数百米高的、可以俯瞰银京都的空中交通港站台上,表现出的那种兴奋——由于空中禁猎区的存在,公共飞机航线并不经济,她之前为了节省交通费,都是乘船到达银京都。看着这一簇簇钢铁森林一般的筒中筒超高构筑物,和叶脉一样延展的立体桁架,那曼荼罗一样变幻的纹路吸引着她。为了吸收飞机停泊时的重量,控制荷载,叶片一样的站台下有着空气浮力装置,并且通过设计精巧的阻尼器吸收降落时的冲量。
他能够感到她像只小鸟一样好奇的眼睛和雀跃的心情,不由得问:“你喜欢这里?”
“看啊,那些传力好完美啊!——真羡慕做出它来的设计者……”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好像清醒过来,眼中烟花一样闪烁的光逐渐熄灭,恢复了一贯礼貌的淡漠,“是的,谢谢您的关心。”她使用了敬语。
那面心墙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像个蝜蝂一样,把那些社交、礼仪的任务一件件背在身上,毫无怨言,完成得堪称完美。可她像一个假笑的服务机器人,而严重再也没有盯着踏浪号发动机燃烧时候那种专注、着迷的光。
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像是一具过载的机器人,随时都要崩坏!
*****
“等等,小姐,仪式前新娘不能见新郎,这是不吉利的!”
“让开!”
休息室门外传来噪杂,克洛伊-赫克托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只穿一条吊带衬裙的sisi举着射钉枪赤着脚冲进来了。
她又把华丽的长袍脱了。
“嘿,图书管理员小姐,冷静,把那玩意儿放下。”赫克托尔被眼前的一幕搞得有点哭笑不得。Sisi不耐烦地把头纱往后撸,但花费巨资绣着宝石的头纱太长了,她总是被它绊到——但同时她手里还举着一把可笑的武器。
“我做不到,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Sir,我本来想要回报你的好意,我觉得我欠你的——不过就在刚才,我想用这个崩了自己,转念一想,既然都已经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为什么不能停止呢?在这里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荒谬,简直就是地狱,让我恶心。我真的发自内心地认为,鄙人配不上您高贵的身份和华族的家室,种一棵树的最好时机是十年前和现在,停止自己后悔的事,也是一样。”
女官严厉地道:“这不可能!小姐,我建议你好好想清楚,这么多人,蒙着人皇的恩幸,贵族和嘉宾都云集在这里,名流如云,你怎么能让北海公爵家族在此时蒙羞?再说,你让人皇威严何存?他岂能容忍呢?”
Sisi-格林-苏眉头一皱,“别想道德绑架我,滚开。”她粗鲁而又干脆地将枪抵在女官额头上,顿时,口中直呼什么尊严荣耀顾全大局的女官吓得双腿一软,屁滚尿流地向后爬着。
Sisi-格林-苏又调转枪口,对准了克洛伊-赫克托尔。
“你这条恩将仇报的毒蛇!”克洛伊的男仆菲力道。
面对此种威胁,赫克托尔却突然释然地笑了,她恨他,他知道,他一直知道,脖子上的炸药,他故意的冷漠与嫉妒导致恶意,她像睚眦一样一条一条地记着,像个高压锅一样存储着压力,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让开,菲力。well,图书管理员小姐,我很高兴,起码我总算知道你真实的想法了。”
Sisi-格林-苏好像抑制器坏掉而暴走的某种机械,仿佛是另一个灵魂从她原来的灵魂之中像异形一样破壳而出,兴奋又邪恶地笑:“所以,高尚的正人君子赫克托尔先生,既然你道德感如此之高,甚至拒绝媚拉小姐的联姻,请问那您有是以什么自我牺牲的心情接受这桩政治婚姻呢?”
这时连从巴比伦赶来作为sisi女伴的苏珊也忍不住道:“sisi,你疯了——他可是为了救你。”
“我非常好奇,您是以一种怎样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可以接受和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度过一生呢?虚伪的人群,糟心的生活,哇——想想都是一种折磨。还是像克劳迪娅说的那样,我身上真的有什么值得您牺牲如此之大的秘密情报?是有什么利益交换,保证您不和媚拉小姐联姻就又好处;或者,难道您是一个gay,想要形婚?”
赫克托尔被这荒谬而激烈的情感刺激得笑起来:“那,图书管理员小姐,在您眼中,怎么样的婚姻是道德的呢?”
“起码他们得有一个瞬间,哪怕一个瞬间,他们鬼迷心窍地心甘情愿共同度过一生。”
“是的,是的。”赫克托尔侧头大笑起来,然后,迎着枪口,他正视着sisi的眼睛,目光逐渐变得低沉,几乎是一种哀伤的乞求,但他竟还能保持平静的笑容,“因为我就是鬼迷心窍了——我并不需要您回报什么,也没有什么利益交换。
——我只是,(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说出那句话是很困难的事。)
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您。
我知道您在银京都过得并不幸福,但如果您不愿意,只需要告诉我。
所以请您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别人——先把那东西放下好吗?”
Sisi的目光呈现出明显的confused表情,像是一个语音识别机器人出现了超越词库的内容,无力地重复搜索着,
“不,我不相信。”
Sisi喃喃着,随即露出一种嘲讽:“拜托,sir,我们都是理性人——在一个一切都讲求利益的现实世界,连爱情的底层都充满了生物演化中的两性博弈,这毫无说服力,简直可笑!”
“自由心证,我当然不能说服你,不是吗?”克洛伊-赫克托尔居然没有生气,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剧感,自己内心情感汹涌的浪涛和暗夜中的暗流汹涌,都是绝对不可能传递给他人、传递给她的,——看看他们都得到了什么结论,利益交换、政治婚姻、形婚……看看这一桩一桩丑恶的罪状、卑鄙的猜测。
“图书管理员小姐,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的内心很黑暗。——也许我们可以和平相处,可以互相理解,可以……”
“黑暗?不错,——你们人类,抢了我们的土地、炸了我们的城,奴役我们的人,诬陷我的罪证,抢了我的船——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歌颂光明?”
——抢了我的船?我的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产生这种憎恨?Sisi有点迷惑了。
一些好像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记忆画面,在她脑海中缓缓升起,和今日如此相似,又些微不同。也是繁花锦簇的宴会,也是人流济济高朋满座的场面,只是时代似乎有些不同,衣饰和装饰,微微昏黄的白炽灯的光和现在荧光的冷光源不同。
也是在镜子前自我怀疑的新娘,也是在虚与委蛇的社交中自我怀疑的归化的新人类女性——盯着手中的枪,是一把上个时代常见的,左轮手枪。
她疑惑地抬起头,记忆中甚至就连她憎恨的人,也和克洛伊-赫克托尔高度重合。
就像是前世的自己,从被孟婆汤融化的潜意识之海中幽灵一样地重新聚合起来,在她耳边拼命地阻止她迈入这已经上演过的悲剧,阻止她重蹈覆辙——告诉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和意乱情迷而心软,居然相信眼前的人口中所描述的,“和平”“幸福”的未来。
那个幽灵还在继续开口着:“拜托,赫克托尔——你就像个裱糊匠,一腔热血地修修补补,以为这样就能挽救人类的未来,我告诉你,人类已经没救了——他们已经灭绝了!他们已、经、全部灭绝了!我们,我们都不过是一艘船可怜的回忆罢了!我们像一群被困在地狱的幽灵,反复为它做着思想实验,像是一群群木偶戏的演员,帮它寻找人类灭亡的原因,帮它求索它以为的可以回去拯救人类的方法。
——而你居然还在奢求,我为什么不能归化入这个虚拟的人类社会结构模型,成为一个符合社会规范的女性模型,能够和你度过一生。
(巨大的悲怆化作泪水涌上sisi的眼眶)
你责问我为什么不肯爱你,不是的,我不是没有爱过你。
可是你告诉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有什么屁用——既然整个人科人属都没有留下任何一根残存的枝桠。
他们曾经用来产生后代的自然的奖赏,如今成了,像化石一样只能存在自然历史数据库里的东西。”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幽灵的发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甚至克洛伊-赫克托尔也觉得他根本没有听懂新娘的发言。
嗞啦!静电电击枪的声音,sisi应声向后倒去,接住她柔软身体的,是面无表情的haku。天使伸出一根细长苍白的手指,对着克洛伊-赫克托尔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精灵一样完美、纤巧的天使,露出一个温和的假笑:
“因为人皇身体不适,今天的仪式取消。”
“——她不会记得今天的事情的。”haku将sisi交到他手中后,平静地对赫克托尔道。“我严正地向你表示,the great mother反对这幢联姻,你可以仍然保留对格林-苏小姐的监护权以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但——别的不行。”
克洛伊-赫克托尔警惕地道:“为什么这等区区小事,为什么会劳动the great mother的特使——还是她所说的,并非胡言乱语,而是……”
“格林苏的理论,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haku道,“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无论有还是没有,大母神允许、祝福还是阻止,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们担心的只是tyles。”
“是SdG向你们通报消息的?”
“不,这是所有人都期待的最好结局,the great mother已经出面,三方会谈即将促成太阳玛丽帝国和瑟肯兰的停火,和势力重新划分。”
“叔父……?”克洛伊看到坐在宾客席的老赫克托尔,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见一般地毫不吃惊,haku对海军上将鞠了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