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努半岛的会客室。
吕西安和吉米多维奇。两人身穿囚衣,但颜色和精气神都很好,看来正如司法厅长所说,作为囚犯,他们的确待遇很高。这对朋友的画风也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吉米多维奇很瘦很长,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脸颊凹进去,目光炯炯,平静、专注而坚定地注视着来访者。吕西安也是一张长脸,顶着一头乱糟糟鸟窝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有点讥诮又好奇的神情扫视着整个环境,像是一根仙女棒,总是随时被激起兴奋的花火。
赫克托尔对他们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坐下。
两个戴着电子镣铐的学者一对视,吕西安竟然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而且笑得前合后仰。
赫克托尔有点吃惊:“怎么?有什么让您觉得好笑的吗?”
吕西安摆摆手,捏着酸了的腮帮子,吉米多维奇白了他的朋友一眼,道:“赫克托尔先生,听闻过您的名字,您有什么要问的,请开口吧。但我们不保证您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赫克托尔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然后道:“这么说,吉米多维奇先生,您是经常被问及,也是知道我因何而来了?”
对方道:“我们被投入监狱,审讯也不是一次两次,连KK党的头子王簦也多次拜访,他手下的杨远山又恐吓威胁——这一切软硬皆施,只是为了一个目标。tyles计划。——你们现在也叫海神计划。”
赫克托尔不禁好奇:“您毫不避讳——但我听说,二位是因为不肯效忠于帝国政策,才至身陷囹圄。你们不抵抗?”
吉米多维奇看了吕西安一眼,道:“我们的确不认同太阳玛丽帝国所实行的所谓‘纯血人类保护政策’,也用实际行动表明了我们的立场。但我是个研究者,我所有的结论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帝国任何一本刊物上发表,——而且如果你们真正明白了这个研究的意义,恐怕也会持和我们相同的看法。所以我倒是期待你的提问。”
赫克托尔道:“tyles计划,到底是什么内容?它为什么引得整个太阳玛丽帝国高层如此的重视?”
吉米多维奇想了想,抬头看了看头顶天花板,那目光坚定清远,仿佛穿透整个钢筋混凝土的监狱而直视着布满群星的天球。道:“赫克托尔先生,您觉得,界定原初人类和新人类的区别是什么?”
从小受到贵族教育的赫克托尔脱口而出:“原初人类是地球起源的生命自然演化的产物,是自然产生的生命;新人类是太空时代之后,不符合伦理道德以人类为蓝本的技术改造产物,本质是工业产品。”
吕西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赫克托尔努力不去注意干扰,听吉米多维奇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演化的产物。嗯……那赫克托尔先生,你认为,原初人类还在继续演化么?”
“当……然?——你在暗示什么?”赫克托尔警惕。
“如果以血统论,那人类应当是不变的,基因频谱应当不变;但如果以演化论,人类保留生命的本质,生命必然会随着时间积累分枝,应当是继续演化的,基因频谱应当会发生缓慢的迁移。”
“你是想暗示我,亚人是原初人类进化的结果?是比人类更新、更先进的物种?——可是帝国又充足的证据,原初人类是自然而完善的,而亚人们却常常充斥着由于基因改造不稳定而造成的种种的畸形、怪异和不符合生物学分类表征的性状和残缺。”
吉米多维奇道:“演化——不是进化。演化是没有方向的,也不分谁高谁低,自然不会让物种像游戏里的数码暴龙那样进化的,演化只不过是生命之树在时间中逃窜而留下的痕迹。”
“这和tyles又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赫克托尔先生,我们才讲到生命之树。——赫克托尔先生,你是否有一种感觉,少年之时,这个世界仿佛处处藏着秘密,我们感到万物灵通;待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成为独立的个人被迫进入人类权力结构的金字塔找一个自己的位置,生活就越来越乏味,医生无法讨论他那个科室以外的东西;博士生除了金钱和毕业文凭,一概谈论不出新的话题;掌握资本者除了让自己账户上的数字变得更大,没有其他的兴趣;掌握权力的人,只想要更高的官职。”
“我不是来这里听您批判现实的。”
“不,我并没有我的朋友那样愤世嫉俗(吉米多维奇看了一眼吕西安),这所有的一切都展示了生命之树的一个惯用的伎俩,就像物种的演化、细胞的分工,这个伎俩叫做——分化。分化无疑是有利的,但另一方面,就像多能干细胞多能性的丢失,它也限制了我们,甚至用认知限制了我们对于世界的感受和理解。tyles的初衷,不过是潜下去,深一点,再深一点,试图重新融合、重新联结。这样,我们就能捡起很多海滩上错过的贝壳。——我们想做的不过是认识世界。”
“先生,探望时间到了,您不能再逗留。”门外的卫兵道。
赫克托尔叹了一口气,这次玄而又玄的清谈并没有给他的项目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帮助。
吕西安突然站起来,对他的朋友道:“你跟他东拉西扯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根本没有用,小伙子,还不如回去吃一块蓝色仙人掌。”
赫克托尔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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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重启。
Anin坐在深海舱中,他有点生气。
无论是赫克托尔的口气还是医疗官怀疑的眼神,都让他很窝火——尤其是,当他想到sisi,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想她!这种冒犯,他一想到就有一种难以容忍的怒气。
而且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well,这句话简直可以看作一句抱怨了。他心里另一个声音说。
反正就是——不许往那个方向想她!
“VIKI,注入深海液。”指挥室的赫克托尔和布劳迪盯着全息屏上的指标。布劳迪道:“Anin-liu,他今天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赫克托尔道:“在情绪波动情况下能否完成实验项目也是考量的指标之一,我们现在只有四个候选人,总不能把所有都设定在理想条件下。”
haku问赫克托尔:“他有冒犯到你的控制感?”
赫克托尔仿佛没听到似的盯着全息屏:“VIKI,注入致幻剂。”
haku突然一激灵,像猫头鹰那样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赫克托尔,那目光如果能点火,仿佛都要把什么灼穿、烧起来了。但是赫克托尔由于过于专注,并没有注意军事顾问这不同往常的行为。
Anin感到白光一闪,这是神经系统和无人机控制系统链接的前兆,他正待睁眼看到那片广袤的天空,却猛然发觉今天有些不对——今天的天空,为什么是黑色的!?
如同日食,如同末日。
天空中一串六个太阳发出乌压压的黑光。那些太阳随即布满了斑点,像是被草间弥生画过的南瓜。那些斑点像沙丁鱼群一样在各个太阳上涌动着、鱼贯而过而变化——太阳随即变化,有的变小,有的迅速变大——然后变成眩目的蓝紫色,朝地平线迅速飞来。
海水沸腾,当他控制着无人机的身体极力保持平衡之时,空隙间低头——却见海中,哪里是海水,是一张张张着嘴的狰狞的死魂的脸孔,一只只伸出水面的僵尸恶鬼的手!
海水瞬间变成血腥的红色。在这泥泞的红色之中,粉红色的派大星、黄色的海绵宝宝、长着倒刺的蓝色带鲜亮黄色斑点的三叶虫密密麻麻布满了海滩。
在蓝色的太阳变成巨大的正十二面体快速坠落,又炸成无数旋转的正十二面体。欧几里德正多边形在天空中漂浮,月亮升至黑色天空的正中,一个生命之树的古老神秘图谱突然亮起来,并在海面形成倒影。
Anin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已经不能控制无人机,不,他根本就不能正确地认清现在的状况,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海面?什么是飞行、什么是姿态?什么是身体的边界——我?我是什么?
自我的边界已经破裂。
他不能再控制,无人机失速后被重力捕获,像石头一样一头扎向海面。
轰!
巨大的水花。
沉默的安静。
指挥室,12号机所有的指标全部飙成红色,所有的警示铃都在大声呼叫。
Anin像一头被束缚的疯狂的野兽,在舱内发出痛苦的嘶吼。
“切断12号机飞行员神经系统联系,向12号深海舱内注射镇静剂。——叫海上救援搜寻失事无人机。带回来看数据。”赫克托尔一脸阴沉地结束了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