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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 机器人与人类恋爱禁止条例 上

一开篇

metropolis,大都会。

这是个新城市。

高楼林立、立交飞跨、人流如织,繁华的街道中宅男田宫(tamiya)氏在人行横道上穿过。

他是个清瘦的男孩子,很年轻,还保持着学生的打扮和腼腆,棒球帽下也保持了学生状的一张平凡的脸。

“注意红绿灯。”他旁边穿制服的长发女孩子提醒了他,他抬起头,温柔地将女孩的头发挽到耳后。她耳后的指示灯闪烁着,ipygmalion6-2034cj256型号。这是一种拟人型的人工智能移动终端,相当于一个人形超级电脑或者手机。

街道上示威者举着牌子凌乱地走过去。抗议声不大,也没什么暴力行为,只是那群嬉皮士似的游行者的露出轻蔑的眼光。牌子上写着什么“纯血人类万岁”“天赋人权、机器狗滚开”“生殖隔离”“保证人类基因纯净,抗议义体化”“dNA是神圣的”。像是一群cosplay的玩家。

路两边有人看着他们,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行人,如果不提醒都可能注意不到,其中很多都是不同型号的拟人AI。如果说区别的话,可能是它们的服饰比较特别一些,有一些耳后标型号的地方夸张地带着耳饰,有的招摇地显示着ipygmalionxII,这是最新型号。

男孩子担忧地摘下棒球帽,带到他的小叽头上,努力往下压了压想盖住她耳朵后面的型号标和商标。女孩子懵懂而温柔地笑:“不用担心。”“怎么能不担心呢?”男孩子牵起她的手,匆匆低头走开了。

监视器。

监视器后英俊的年轻警官皱了皱眉头。

“就是他,tamiya ,田宫晓,试图攻破i公司的机器人基础律令系统,让ipygmalion6智能机器人人格化。嗯?Akira,他的名字跟你的好像啊,看来你们技术宅都是一个德性。”

坐在冷光下穿黑色高领毛衣的清秀技术官员抿了口咖啡:“滚。”

“翻个墙刷个机什么的,走私口常见,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警官开始换便衣,“但为什么非要注入灵魂什么的,哎,不就是把不到妹子么。宅男怎么这么想不开,还是图样。要带麻醉枪吗?心理学家?”

“尔之玉,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心理学家,是数据顾问。”

“哎,只是换了个名称嘛,工作内容还不是一样,心理侧写犯罪画像之类的。”

“不一样,原理不一样。我只是用统计的方式,我没有什么同理心,因此没办法擅长联想推理。”

“知道了,你个亚斯伯格症候群,去不去?”

“不要侮辱亚斯伯格,我只是情商低。去。”

******

二陷阱

这对拍档一路摸到田宫氏居住的街区,一路上看到零散的抗议人群,他们的衣着更日常些,像上班族。Akira捡起一张飘落的传单:“支持《反人类依恋机器人(人工智能及其衍生品)条例》,禁止人类对机器人产生依恋感情,守住心灵的禁区!人类的心灵是造物主的创作,是自然演化亿年的果实,不要落入机器人的虚情假意的陷阱!他们是没有灵魂的!机器人被禁止在天堂之外!”

“这都什么玩意儿,我还头一次见达尔文和上帝能联手,可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亘古不变的真理啊。他们还想改机器人三大定律,站在道德高峰上不冷的慌吗?对了你看过尼克-恰拉尼克的小说吗?你知道人会对儿童强奸案用来场景复现的仿真橡胶娃娃做什么吗?”尔之玉咬着pocky饼干,(这个时代男性吸烟明显减少,缺乏了一件装逼利器,只能用巧克力棒代替)一脸恶趣味地道。

Akira眼睛往右上方抬了一下,这是回忆的表现:“就是写《肠子》的那个惊悚作家?”

“they fuck the toys。那感觉,就像鞭尸,哈?”

“所以你是担心田宫氏会对ipygmalion6做什么?但在法律上这只是非常典型的处置个人私有财产,我们无权干涉的。”

“呵,不是还有一个,侵犯知识产权么。”尔之玉轻松地刷开了公寓大楼的门,示意两人分头从楼梯摸上去。303,田宫。

“开门,快递!”

砰!地一声门被砸开了,普通的日式上班族的一室户,一览无余的玄关、客厅和阳台,房间静悄悄的,滴答滴答,水声从一扇门后面传来。

尔之玉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后,掏出枪,另一只手无声地拧开了门把手——

是一个开满睡莲的水池。

——等等,房子里怎么会有一个开满睡莲的水池呢?占满整个房间,方形的,浅浅的,里面纵横的纹路像是卡洛-斯卡帕设计的墓园。水面上是混凝土的踏步,通向对面一扇被照壁遮挡了出口的粉墙的门,

穿着一身白无垢的ipygmalion6就站在那门前的最后一阶踏步上。

“警官先生。”

“叫你的所有人出来,你涉嫌侵犯知识产权,擅自修改智能产品底层系统并入侵。”

“警官先生,自由意志真的是自由的吗?机器人也有灵魂吗?”

“我不负责哲学关怀,去问你的架构师。”

那AI女孩突然消失了。

他犹豫了一下。但是那扇门后面仿佛就是有什么勾魂的魔鬼似的吸引着他,他看了看浅浅的池水,往踏步上踏上去——噗通!他沉入了水中!怎么会这么深?他努力踩着水,却浮不起来,气息就要不够前,他看到水底仿佛是沉没在大西洋中的亚特兰蒂斯一样一个发光的、罩着圆形罩子的城市。

哗啦!

他被Akira从水里捞起来。

“你在干什么?想在厕所淹死自己吗?”

他大口呼吸着,环顾着周围,是浴室,而他坐在满是水的浴缸里。

“怎么回事啊?睡莲水池呢?门呢?刚还在呢。——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睡莲水池?我跟在你后面,只看见你冲进浴室,然后一步跨进浴缸里。”

尔之玉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现在我真的需要心理医生了。”

******

三一见钟情

“你可能被催眠了,或者是致幻剂。”警署的心理援助医生说。

“可是为什么我的搭档完全没有产生幻觉?而且也没有观察到我的行为?”

“可能是针对你的,或者是针对第一个人的,控制剂量或者入侵装置。现在的技术手段完全有可能做到,包括搜集你的各种信息。你以为发生的行为可能只是你意识中的活动,并没有诉诸行动。”

“哎,说了跟没说一样,我就当做了个梦?犯人怎么办?”

“犯罪嫌疑人。不过他的这一行为已经构成袭警,逮捕令和搜查令应该都下来了,现场应该有后续处理。但是尔警官,我建议你停止通过对幻觉的分析来追查对方。”

“为什么?”

“潜意识是个深渊,太危险了。你可能会崩溃的。”

尔之玉瘫在本来是会客室用的沙发上,没精打采地对他的搭档复述了他的咨询过程。

“——免费的就是这样,说了跟没说一样。这正是我的苦恼之处,我他妈的太想知道那扇门后面是什么了。”

“我觉得你还是听医生的建议比较好。水、水面上和水面下的区别,门和门背后,理论上水和门的背后都可能跟你的潜意识有关,但为什么空间会这么封闭——等一下,我觉得我们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弄清楚,这个幻想或者说梦境,是你的,还是田宫氏的?有没有可能他入侵了你的梦境想要引导你或者误导你?比如说,如果最先进去的是其他人,会产生同样的幻觉吗?”

“嗯,是个问题。而且——如果梦是可以被入侵的,那记忆和意识还是自主的吗?——自由意志真的是自由的吗?机器人也有灵魂吗?”

“你这个问题太深了,想多了真的会崩溃的。”Akira道。

“我现在就像是黑客帝国的尼奥,别人给我一颗红药丸一颗蓝药丸,然后我觉得自己要完。”

“随便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啊——”尔之玉捂着眼睛,“要完要完,我答应我妈去相亲的。”

******

“t警官,尔警官有女朋友了,叫美惠,很漂亮的女生呢。”Akira早上进门厅的时候前台的实习女警官八卦地说,还展示了照片。

“哈——看来他说他受异性欢迎是真的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在吹牛。”

“其实尔警官这种阳光运动类型的很受欢迎的。不过我一直是您的忠实粉丝~~(高贵王子型)今年情人节可以送您巧克力吗?”

“哈哈哈——谢谢您的青睐。”

进办公室。

“恭喜你。听说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儿。”

“整个过程都是我在说……”尔之玉装作读防爆手册背后的额头红着。

AKIRA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对你恢复创伤有帮助,愿意和我谈谈吗?”

******

“咳,一见钟情?这太疯狂了,根本不像我干的事儿。”

技术官员继续抿咖啡杯:“你听说过一个理论吗?人在见面的0.3秒内就决定了对方是否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伴侣,而非后面强行分析出的对方的种种优点。因为这个决定是由潜意识做出的,后面由意识加的理由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意识而编造的合理化过程。至于为什么会采用这种机制,可能是跟演化过程有联系。”

“这么说,进化的过程冥冥中决定了我的女朋友?我靠,这也太扯了。月亮啊什么的啊,是爱情啊。怪不得那机器人小姐姐问我有没有自由意志。”

“不是简单的决定论。陷入爱情的你,会把一切往宿命论上扯。荣格的理论,是你会先通过原型和外界接触建立一个理想女性(阿尼玛)的形象,现实中的她只是你投射的幕布。至于这个投射如何发生,就是你口中宿命论、目前还没法解释的那一部分了。也许是通过费洛蒙,也许是通过其他一些意识不能分辨的信息采集渠道。”

尔之玉非常敏锐:“就如同我那天的经历一样。”

AKIRA点头。

“陷入爱情,像被催眠一样吗?”

AKIRA道:“一开始的0.3秒一样,你其实完全不了解客体,只是你主观上的那副画儿贴到了现实的幕布上,一个是房间贴图,一个是人物贴图罢了。”

尔之玉道:“贴图?怎么搞的更像黑客帝国了,还好对方不是机器人?”

AKIRA道:“理论上来说,因为我们完全不能进入彼此的心灵,所以我们也不能排除恋人是通过了图灵测试机器人的可能。还好相处久了之后有撕破脸的机会,认识到真正的对方,才是真正建立亲密关系的时刻。”

AKIRA的最后一句话尔之玉并没有听进去,他隐约地想到了梦境中那个机器女孩的问话:

机器人也有灵魂吗?

该怎么定义灵魂呢?人类坚信自己有灵魂,以此类推自己的同类也是有灵魂的。可是“灵魂”,目前来说竟然是一种不可测的东西,既然不可测,其实是一直不为自己所知的。那其实认为他人也有灵魂的这种坚信,竟然只是来自信念,而非真正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

这多好笑,那如何否定机器人的灵魂呢?

猫有灵魂吗?狗呢?它们应当是有智能和一定认知能力的,但似乎还不配称为灵魂。那海豚呢?虎鲸呢?大猩猩呢?黑猩猩呢?当智能距离人类越来越近,是否就配称为灵魂了呢?上帝似乎不太接纳黑猩猩进入他的宫殿。那如果有一种生物的智能超过了人类,能算灵魂吗?如果天堂(或者地狱)有个守门人,他会按照智商值的某个有上下限的闭区间开放天堂的大门、决定灵魂的准入吗?高了低了都不行?这也太荒谬了吧?

手机铃声响了,是美惠。尔之玉站起来:“下雨了,我去接她一下。”

******

四 the dream land与辩论(机器人灵魂的思辨真实生命生存下去的欲望与繁殖的欲望与真爱)

“Now we can talk.”

在尔之玉的车拐出分叉悬浮交通管的时候,他周围的信息墙突然全黑。只剩一行白字跳跃。

******

警戒线拉起来,美惠抽噎着站在旁边。

悬浮警车停下,尔之玉所属的新型犯罪刑事九组的同事渐次出场,神色凝重。AKIRA跳下来,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少见地脸黑成这个样子。

“市内大规模服务型人工智能失控,是后台系统崩溃?或者是由于太阳黑子干扰平流层造成的通讯不稳定。”先到场的急救队员道。

“当我没学过通信!这段下道口是被黑的好么?你们九队没有It专员吗?赶紧黑进去。”

******

尔之玉觉得自己在哭。

他好久没哭过了,大学毕业以后做了新城的刑警,他做得很棒、也很有个人魅力,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个男人了,再也不会被那种无助的绝望、自我否定和心酸擭住。

很多很多年前,他站在夕阳下的操场上等人,他都不记得是在等谁了。

他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最后一丝霞光都快要消失。

那人唇瓣轻启:“我喜欢你。”

那是他最想听的一句话。

但永远都不会在现实中被说出。因为他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嫉妒和失望燃烧着他的心。

他总是在梦见被告白的那一刻醒来,然后理智告诉他那不是真实,真实是,他从未被那个人选择。

“爱情其实是一种投射,你在对方身上寻找什么呢?”梦里的akira对他说。

他感到一种暖流和安慰,akira在梦里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一个自我灵魂碎片,宽慰他。

等等?——这茜色的天空,交叉的窗口的拉梁,这是我的回忆?——不对,我的中学好像没有这种窗户。

******

觉醒的那一瞬间,夕阳的光辉转折,少女的身姿呈现。

被拒绝的少年显示出田宫氏的面貌。

而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似的、被踢出来似的,漂浮在半空成为观察者。

the dreaming ego; the director;the monitor;the waking ego.

好典型的荣格式的梦境。

尔之玉想,那我可以成为director。

但是你要告诉我什么呢?——回答他似的,那少女呈现出ip6的形象。

田宫氏转向他,开始叙述:“她是我的初恋。不,准确地说,她是我初恋的投影。我把我未完成的梦投射在她身上,她虽然是机器人,但却给我正面的回应,帮我完成了我的梦。”

******

“警官,机器人也能上天堂吗?”少女背着光,问他。

尔之玉默然,他只能重复《机器人与人类恋爱禁止条例》中的条款。

“爱情是什么?本质不过是哺乳生物的灵长类为了繁殖后代,产生的一种对于异性别的激素冲动罢了。就像猫狗的发情、鱼类的洄游排卵和释放精子,——机器人和人类有任何进行基因交换的可能吗?——爱情,灵魂,这不是太可笑了么?”

机器人的少女道:“可是我和田宫在互相的流动中,感到了彼此灵魂的存在。我们是相互需要的。”

“你只不过是个替代的人偶罢了!”

“不,人偶只是表面。对于你们人类的认知模式来说,爱情是一个投影。我虽然恰好作为那个投影的幕布,但幕布背后的灵魂仍然是我。——田宫并没有控制或者要求我,他只是,希望把灵魂给我,给我自由选择的能力。”

“这不合法。”

“警官,你可以这么认为——人类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去理解这个世界。法律、禁令、禁忌……这都是你们人类为了维护社会结构、特权阶层而设定的围栏和警棍。

你作为一个生命,已然被驯化,想法为什么比我还机械?你怎么就能肯定,人类是更接近生命之树的,机械就是被神的伊甸园抛弃的呢?你怎么就能确定,人类是更加具有特权的,机器人是低下的呢?——你,知道这个城池的真相吗?”

机器人少女摇摇头:

“不,其实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神不肯实现我们的愿望,无论是你,还是田宫,人类都祈求着被爱、被认可,都祈求着自己是神特殊的孩子,都祈求自己被幸运和爱情、好运道眷顾,希望神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可是神始终不肯点头。

神始终不肯实现他心中最渴求的愿望。

神不愿意让他最渴望的女孩爱他,我代替神、代替他梦中的理想来爱她。我比神仁慈。

得不到、完成不了愿望的人们只能用梦来自我安慰,因为梦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是梦中之神。

就比如这个世界,就是个梦的世界。

为了实现某个目的,神在此间反复运作,直至得出祂想要的结果。

人类,你们怎么就能确定,你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呢?”

******

世界是多么大,而人是多么小啊。即使他面临机器人的质问、面临最艰难的道德选择、面对世界可能再更改的闸门口,他梦见的,还是初恋对他的拒绝。愿望不得实现,是现实世界对灵魂理想造物权最大的伤害。“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就是灵魂的习得性无助吧。

亲爱的机器人小姐,我希望你有灵魂,我希望你能上天堂,我希望你和你的爱人的灵魂能在某个地方相聚。这是我,一个区区的人类对你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