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寒都要急疯了,成天掉泪。老太君把她关在屋里不许出去,更不许去学堂,应当是听到了风声。说英国府的卢元徽小公子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了,为了一个寒门庶女,命都掉了一半。
但卢元徽还是挣扎着想让通过学堂的同窗,帮忙给清寒带信。
这天阿流娘下学回来,院子角的月亮门,卢元徽突然出现,他气息虚弱地道:“大嫂子,七妹妹呢?是不是也被关起来了?请你帮我给她带封信——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了。”
阿流娘非常奇怪:“你们这是……”却见卢元徽突然倒在地上,嘴唇灰白,胸廓抽搐像是在叹息。
“来人啊!叫大夫!”阿流娘扑上去摇晃他,然而没有反应(上前来的女眷开始哭叫,阿流娘已经注意不到了)。伸手摸他的颈——没有脉了!她撕开卢元徽上衣,把耳朵贴在他胸口上,心音像是退潮紊流那么杂乱微弱。她认准两乳连线中间点,双手伸直交握猛力按压。持续了一会儿后,凑上去听他的呼吸,没有恢复,她将卢元徽下巴向上一推,一手捏住他鼻子,另一只手捏开他下唇,口对口地吹气。
在做第二轮按压的时候她有点后悔擦了过多的胭脂,蹭的帕子上都是唇印;终于在第四轮按压之后,卢元徽的心脏恢复了跳动,胸廓也开始起伏。她伏在他口鼻边确认着他的呼吸和颈动脉搏动逐渐稳定,指甲和嘴唇恢复红色。她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拉了一下卢元徽的衣服。
这好像不是应该放松的时候——刚刚注意力过于集中让她对周边根本没有感知,现在她终于可以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密密匝匝地围满了,女人、男人,而他们正用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畏缩、疑惑、不赞同的目光包围着她。
不要超前你的时代太多
不要比愚蠢智慧得太多
那显不出你聪慧,反显出你力量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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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家的赶来会面卢元徽的梅司愣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你有秘密没有告诉我,可是这算什么?
我应当,相信你是出于好意吗?
阿流娘环视了一周,那些女眷男丁的目光开始躲闪,他们刚刚还用鄙夷又猎奇、鄙视却绝不想错过的眼光贪婪地注视。梅司没有躲,他只是显得十分无措。
阿流娘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尘大摇大摆地站起来,没有内疚、没有瑟缩、甚至没有犹疑。大嫂子真高啊,一脸泪痕的梅清寒想。她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他们,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梅司见过,在孔雀姬的脸上见过,那时她趾高气扬地说:
“你们这群卑贱又愚蠢的陆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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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耆老逼迫休妻,其实是因为临川王氏想和钱塘梅氏结亲。
祠堂里又满了耆老。
阿流娘觉得很奇怪,似乎对于汉人来说,一切原本诉诸公义而结局龌龊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在奢侈而古旧、繁杂而腐朽的雕花之下,衰老而散发出微微老年臭的老人们,半睡半醒着,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听懂了内容和做出了基于理性的判断。这种家族集会,更像是为了不以后被冤魂找上自己,而进行的集体推脱。仿佛只要说一句“是进了祠堂讨论的”,罪责就被一个虚拟的群体顶替了去,责任就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事情诸位都听到了。”
“有伤风化。若是卢小国公在咱们府上出了事儿,不堪设想!”
“到了这步田地了,伤风败俗,就说了胡人不行。——休了她!”
“休妻?——她可是河西少使送的,算是和亲,河西会不会反对?让她退一步,当个妾怎么样?”
“以妻为妾和以妾为妻都犯法!只能休妻或者和离!”
“河西已经不行了,如今都是李氏西夏的地盘儿了。钱塘江南腹地,河西又不会真的带兵来打我们!就是在圣人那里理论起来,也是她不守妇道!”
“听说临川王氏有意把宗室女儿嫁给大哥儿……”
“王丞相?这对梅氏来说大有助力!丞相在中央官僚系统的助力难道不比式微边陲节度的一个使女强?”
他们浑浊的眼珠突兀地从老迈瑟缩的身体里凸出,亮起对权力和利益的贪婪。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她做了什么,她做得对还是错。
在长辈的训斥、威逼利诱下,梅司低着头,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渗出。他的眼皮还像一向的那样微微凹陷,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只有他长而硬的脊梁还直直地挺着。他一直沉默,也并不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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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咱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着说,申昌遇望着那堂内人影绰绰,心口一阵绞痛,“其实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没有把你送给梅兄,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他说的是河西。
阿流娘道:“怎么?当初应该让三青把他抓走?”
申昌遇目中泪光一火:“我?!我会让三青把他抓走?!别忘了是谁把你从三青手里救出来的!”他眼神露出一个十九岁失了所有亲人的男孩子的愤怒和委屈,“我承认我是想要那黄金,可,可,我没想到,我以为他不会答应的。”他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阿流娘白眼一翻:“哦,少使还要杀了我以明心志呢!”
“那是因为你,你……算了,当我没说。我的心没有行明兄那么好,你喜欢他是应当的。这都是命,反正也没用了。”申昌遇对阿流娘的情感是有一个变化的,其实一开始确实只是一个比较喜欢但是没那么上心的女奴,就像你喝多了脑袋一热把喜欢的宝贝送给了好友,但是酒醒了后悔了。后来国破家亡,河西灭了,阿流娘是唯一和河西留后有关系、和他有共同回忆的人了,眼前人让他产生了强烈的依恋。
“申少使只有跟三青鸮骑相比的时候是好人。”阿流娘对他笑笑。
\/春草刚生的草原,马蹄踏着残雪飞奔,祁连山耸立。后面紧跟着五匹鸮骑,全副武装的阿玛颂金杖对准地面,机关炮一样扫射,雪烟在黑马马蹄边爆炸。马上少年一身金绣黑袍,对着矫健的黑马儿念念有词,如同吟诵黑暗歌谣。
那马儿以千里驹的速度坚持了很久,终于两腿一跪倒地而死。马上之人摔下来,眼看被擒!危急之时突然一阵弓箭!为首者白马金冠,目如深潭——正是少年的申昌遇!摔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面具碎裂,鸦翼般的黑发飘如招魂幡——不是他,而是她!申昌遇伸手把她拉到马上,全力朝箭阵范围内返回。可还是有大鸮追上了他们。申昌遇全身压下来,护住她。
利爪撕裂皮肉的声音。
陆上人的血,好热。\/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申昌遇回想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梦境,金甲的三青犹如在目,他所追求的荣耀、所渴望的尊严、所期待的复仇如今已变成一地鸡毛!国仇家恨、新忧旧伤、舟车劳顿连带孤绝的痛苦终于都压在了心口上。他感觉胸口猛地被揪了起来,心脏猛烈抽动直到它再不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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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元令带着太医一大堆人,好容易处理好了卢元徽的事儿。幸好秋原拨出一名人鱼医官装扮成宋人,才得以救急,医官向他保证不会留下后遗症。看弟弟呼吸平顺了,他才放下了心。看元徽年幼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卢元令叹气,终究也不全是为了怕溧阳郡主的震怒,究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转头又听说梅司家里因为卢元徽的事儿闹起来,赶紧又去扑火,终究阿流娘是救了卢元徽一命,怎么着不能让梅司和阿流娘太吃亏。他想,自己一个骑都尉当得像个救火队员,还在谋划着,一面借由自己的威势把这事儿在梅家压下去,另一面也不要让溧阳郡主过早得知。
经过卢元徽上下学常走的那僻静无人、有一处月亮门的偏院。
赫然看见申昌遇抓着阿流娘的手在哭。
阿流娘像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申昌遇的脸。
卢元令惊呆了,像被雷劈中的人偶。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极度愤怒,他浑身发抖地抬起一只手臂:“你们,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寡廉鲜耻!”
他愤然拂袖而去,怒气冲冲地进入梅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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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安氏坐立不安:“这个恶人倒要叫我去做!”
阿流娘进来,行礼:“婆婆,有何吩咐?”
梅安氏不安地道:“大媳妇,你,你喝茶。你是胡人,不知道——对我们汉人来说,女子的名节,比性命还重要的呢……更别说司大哥儿是要走仕途的人,他中了会元,进士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你应该为了他好……我们梅氏大家,供养你是不成问题的,你想要田亩也好,店铺也好,哪怕是隐居也好,我们可以一直养你的……”
阿流娘淡定地品着那特级的明前龙井,味道清香而淡:“休妻,在汉人里是离婚的意思吗?”
“……是。”
“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是吗?!真的吗?都依你,都依你!你说出来,财帛田亩你放心!我们也许你再嫁的。”
“离越州最近的海岛是哪个?”
“这?普陀山?”
“好,我要在那里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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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司听了半日训斥,终于能够回到房中。卢元令虽然帮他把卢元徽这事儿按住了,但离开之前,欲言又止。
“一会儿又闹祠堂,一会儿又要去普陀山。”
他站着看那少女忙碌,目光专注而犀利——是我所不认识的你。阿流娘干着干着突然两手一摔,瘪嘴:“饿死我了,我还没吃饭呢!”她一说话就恢复了孩子气的神情,是他所熟悉、认识的,他松了口气笑了:“走,我们去厨房。”
他们在弥漫的烟雾中拉着手,像两个孩子,半夜到厨房偷东西。梅司饮食起坐久受庭训,技术不太熟练,就连掀蒸笼都循次而来像在祭祀礼拜;阿流娘显然专业得多,她双手并用,先多掀起来几个探察清楚,然后选中最丰盛的,左右开弓,一手拎起一只赤酱蹄髈大嚼起来,另一只手还可以往梅司碗里援助粉蒸肉和艾糕。隔着蒙蒙的蒸汽,梅司看着阿流娘鲜红的指甲和被油浸得锃亮的银环,突然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感觉。
虽然我如此希望与你靠近,就像大漠上那整个世界只剩我俩的夜晚,可嘈杂的白天、汹涌的非议还是会夹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拉远,就算朝夕相处,也可能心同陌路。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像现在这样亲密了,那个时候,我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你、面对曾经炙热的拥抱和思念呢?以沉默,以眼泪,以没人再回想起的歌诗,以我心灵难以言说的战栗——
“如果有一天,我们没法像今天这般了……”他听见自己不忍卒句,声音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