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回来次数不少,可这次,在李乐眼里,远远看着老宅,和初见时那种灰蒙蒙,带着萧索的沧桑,已然变了味道。
那一条贯穿院墙的长缝已经不见踪影,裸露在外的斑驳黄土夯筑的墙壁重新成了磨砖对缝。长满杂草,破碎的屋顶如今在反射着暖阳的亮光,墙头的缺口已经被重新补齐,不再和长城的墙垛一样高高低低。
大门处的台阶、石鼓、门槛,花板折柱,垂帘雀替壶瓶牙子,经年累月风沙侵袭之后的疮痍和斑驳已不见踪影,没了过去的苍老,透着厚重的包浆,沉稳,古朴。
这一刻,李乐忽然觉得,老宅子又活了过来,枯木逢春般,再也不是第一次来时,给人的那种故乡等不了我的愁容满怀,而是来也罢去也罢的怡然自得。
多多少少听到点荆明讲过人丁家族,风水宅院互相影响,站在门外文冠树下的李乐,望着院子,想到或许这就是从北宋至今绵延数百年的又一次家国同运?
“诶,看啥呢?”拎着大包小包的李晋乔说了句。
“没啥,就觉得老宅子好像变了点儿。”
“嘿嘿,你大爷整天没事儿就琢磨着怎么收拾,可不就来一次一个大变样?”
“噫,这话,咋那么别扭呢。”
“滚蛋,拿东西去,想累死你老子。”老李咂摸过味儿来,抬膝盖给了李乐屁股上一下。
“嘶,哦。”李乐揉着屁股,去后备箱抱了东西进院门。
李铁矛笑呵呵打量李乐,抬手捏了捏胳膊,“娃,瘦了啊,来家了,额给你杀羊,多吃肉,多长肉。”
“嘿,大北,年猪杀了么?”
“这都年二十八了,早就杀好了。”
“哎,可惜了,没赶上。”
“想看?等着,我去打电话,明天叫人再杀一次就是。”
“行了大哥,你可别惯着他了,没事找事么不是。”曾敏走过来,一戳李乐脑门,“赶紧进去,给你大娘问好去。一点规矩都没。”
“知道了。大北,这东西放哪儿?春儿屋里?”
“噫,可不敢,还放过道间。”
“成嘞。”
。。。。。。
一家四口,收拾妥当,聚到堂屋喝茶。
“大北,春儿和我大泉哥兰馨嫂子呢?”
“他们三口子去米脂,看春儿他姥爷去了。”
“这还有年前回娘家的?”李晋乔给付清梅和李铁矛倒上茶,又给曾敏递了过去。
“也不算吧,这去了得有一礼拜了。上午打电话,说是晚上赶回来。”
“咋?”
“春儿姥爷去年底生了场病,住了几天院,过完腊八就回家养着。大泉从燕京回来就带着春儿和兰馨去了。”
“这是,不好?”老太太心里多有数。
“嗯,说是熬过去就能撑到明年这冬天,熬不过去,就看年前还是年后了。哎,早两年看着人比我还壮实,去米脂买牲灵药还和他喝过酒,这么大的白碗。”李铁矛比划着,“一口半碗,都过六十的人了,就着五花肉大肉片子,馒头能吃六七个,这才几天,就听着不成了。”
“啥病啊?”
“食道癌,大泉说,这是天底下最难受的病,就是活活饿死的。哎......”
“生老病死,世间规律,谁也不能万岁万万岁。”
其他几人还有些唏嘘,到了付清梅嘴里,就洒脱太多。
“春儿那几个舅咋样?”李晋乔问李铁矛,“我可听大泉说过,人不咋滴。”
“噫,这不亲家刚住院那一阵还闹着伲么,拿钱不拿钱,谁照看不照看的。后来大泉让兰馨给她几个兄弟说的清楚,营养费伙食费,不用他们管,大泉家包了。医疗费给拿一半,剩下的他们几个兄弟平摊,照看老人一天二百。这才不闹腾。”
“呵呵。”
“行了,别人家的事情,咱们外人究不出个长短来。还是说说自家的。”李铁矛接过李晋乔递来的火,点上烟。
“付妈妈。明天还是一早,去给爸烧纸。本家其他人一起,东西都置备好了。”
“这事儿,你当家,你来办就成。”付清梅点点头,“对了,我记得今年是你妈的整日子?”
“是,难为您还记得。”
“这话说的。东西也都置办了?”
“有,有。”
“那就好,那就好。”
“你妈家那边说了么?三个老表?”
“没说,还说啥?文斌一家在西疆,文庆前年走了,剩下文华,不一直记恨着我爸当年没给他安排工作,多少年都不来往了。”
“就那个去过长安,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的文华三哥?”李晋乔想了想,说道。
“可不就是。”
“嘿,那不怨,满怀希望来,气哼哼的走,我还记得呢。”
“其实是他想去的地方,考试没考过。你爸后来又给他介绍的厂子,他又嫌弃又脏又累,还是临时工,其实他哪知道,后来那批临时工,不都转成了正式工?”
“嘿嘿,文华比我还糊涂呢。”李铁矛笑道。
老太太看了看李铁矛,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
“对了,不说淼要定亲了么?”
“今年七月份。”
“来家,来家办。”
“哥,又不是结婚,就是订婚,咱又不兴这个,等着的,都和姑娘家说好了的,等结婚时候,再回老家办。”
“这,能行?”
“怎么不行的?你就听我的吧。”
“好,不过,淼,明年毕业?”李铁矛笑眯眯问李乐。
“得后年夏天。”
“后年啊。”李铁矛盘算盘算,“来得及来得及。”
“来得及啥?”
“操办啊,你看,楼上几间屋子家具得重新弄,修老的,打新的,房子要修,地板要换,房门和窗户,栏杆都得换,好歹是个洞房不是?人家还是个外国姑娘,千里迢迢嫁过来,可不能让人家娘家人笑话。”
“大哥,您这哪跟哪啊。早,早呢。”
“哎呀,家里要添丁进口,这才是大事,几十年都没的大事,这往后,淼这一辈儿哪还有哇?得办,得大办。”
李铁矛越想越美,掐着烟头,直嘬了好几口,呛得“吭吭”咳嗽,一抹眼角,“淼,几时带家来认认门?”
“今年夏天?”
“好,好,带来带来,呵呵,呵呵,赶紧成亲,成亲赶紧生娃,生个小子,多生,嘿嘿。”
看着李铁矛高兴的样子,一屋子人都乐。
正聊着,就听门响,紧接着一声喊,“爷,奶,老奶奶来啦?”
众人转头,就瞧见李春蹦跶着冲进屋里,瞄准付清梅的位置,蹿了过去。
“老奶奶,想我没?”
“你猜?”
“肯定啊。没我陪您,喝酒不都没意思?”
“对,是喽,没意思呢。”
“还没问你呢,你姥爷怎么样了?”
“好点了,我爸托人给买的球蛋白,还有国外的药用上了,现在能吃东西了。”
李泉和豆兰馨也进了门,不过瞧着脸上,可不像李春说的那样。
“奶,爸妈,叔,婶子。”两口子给请着安。
李乐眼睛左转右转,一扯李春,“走,给你从厂里带了一堆零食,去看看。”
“好啊,走。”
。。。。。。
晚上吃完饭,李泉进到李乐屋里,点上根烟。
“呵呵,嫂子家那边,不好?”
“人么,就那样拖着,拖一天是一天。估么着好的话,多几个月不成问题,之后,就不好说了。”
“嗨,人的命天注定。你一个当姑爷的,尽到本分不就行了?”
“是啊,本分。”
李乐眨眨眼,“咋了又?嫂子那边?”
“老头子一句话,把我架那了。”
“啥意思?”
“算遗言还是算啥?”李泉往脚下的垃圾桶里弹弹烟灰,抽了口,鼻子里一串长烟,“老头子拉着我说,让我给春儿这三个舅舅,都找个好营生。可那老几位,一个赛一个狗皮膏药,粘上就甩不下来的。”
“也不知道怎么窜捣的,说,让我给他们开个公司?嘿,就那瓷锤脑子,打工种地都没搞明白呢,开公司不得让人坑死。”
“人穷熬一时,心穷毁一生。可在有些人眼里,富亲戚帮穷亲戚,天经地义。”李乐笑道,“日常接济都成,真要是你说的那样,真不一定给捅出什么篓子来呢。就像沪海那个楼盘的毛小毛,知道?”
“嗯,铿给我说过的。就怕那样的哇。淼,你脑子活,给哥出个招,咋不得罪你嫂子,又能......”
“我不知道,这事儿,你得自己琢磨。”
“跟我你还滑头?”
“我咋说?我一个外人,你啊,慢慢慢慢的想,总能想出个的对策来,急啥?”
“我急......诶?”
李泉刚想说,忽然捏着烟头愣了愣,随即点点头,“行了,问你也白问,走了,赶紧睡觉,明早上还得给咱爷烧纸呢。告诉他,老李家又要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