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面对程越的质问,顾怜不急不慌,脸上更无丝毫羞愧,他冷哼一声,直接道:“你若是怀疑我在其中插手,便明说,不用这样阴阳怪气、拐弯抹角地问……”
顾怜没有否认,毫不避讳承认了这件事。
“你猜的不错,你师父的事确实是我出卖的,不止如此,我曾经悄悄放出很多似是而非的消息,让宋子殷很容易就猜到了卫梁也是试炼药童的凶手之一。可惜,宋子殷似乎同我师兄达成了某种协议,迟迟没有动手,所以我便设计了五越陵之变,告诉褚平,卫梁不死,药童案永不了结,褚平才会冒险去杀卫梁。”
顾怜轻描淡写谈着这些,似乎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为了确保你师父可以彻彻底底死去,我特意透露出长生不死药的药方在许复节手中,为了药方,你师父派出心腹去查探,我又故技重施,让他查到了我……”
顾怜讽刺一笑:“要怪就怪他太过害怕,居然派那么多心腹围剿我,以至于身旁空空,无人相护!”
“够了!”
程越怒不可遏,他满心恐惧,不敢相信自己从来敬佩的师父,最后会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中。
可顾怜偏偏要说。
“为了调开他身边的人,我可是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更是启了许多尚有大用的暗棋,当然,褚平也没有辜负我的这些设计,很顺利地潜入苍蓝杀了你师父……”
他话没有说完,程越便转身出剑,直指顾怜。
剑锋在顾怜脖颈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够了够了!”
程越崩溃不已:“顾怜,他是我师父,是我师父!”
程越没想到顾怜居然会承认得这么痛快,这么轻松。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他偏偏要多此一举试探。如今尘埃落定,程越心中不但没有一点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反而像是压了一块重石,让他喘不过气。
也许是一时冲动,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剑锋已经对准顾怜。
程越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也后悔自己不该问出这些问题,明明只要杀了褚平便好,为何非要求一个真相呢?
但更多地是心如死灰。
顾怜从小与他相依为命,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多到他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任何人,顾怜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最最重要、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但师父……
师父抚养他长大,教他武功,授他学识,对他恩重如山,程越无以为报。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两个人之间做抉择。
程越心里清楚,顾怜不是那种会无的放矢之人,他布这么大一场局,一定是师父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
但程越还是不明白,这么多年,师父和顾怜之间虽然偶有摩擦,但绝对到不了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境地,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顾怜痛下杀手。
顾怜看出了程越眼中的挣扎和疑惑,苦笑一声,不知道该庆幸程越的信任,还是伤感程越的重情重义。他伸手移开程越手中的剑,上前几步:“阿越,你知道的,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你……”
他这句话似乎说到了程越的痛处,程越的眼泪汹涌而落:“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顾怜从前最怕的,便是程越的眼泪,如今亦然。
他脚步顿了顿,良久才道:“阿越,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谁吗?”
程越诧异,在这种情境中,顾怜问出这个问题,证明他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师父卫梁,但他还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顾怜看着程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
“阿越,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以为,你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的。”
顾怜看着程越,就像看到那个拼命在自己身前保护自己的孩子,那个说着要永远保护他的孩子。只可惜世事变迁,故人不再。
经历了许多事情,即使这么多年他小心翼翼维持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种全身心信任、保护对方的孩童时代。念及以往,顾怜语气不免有些惆怅:“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懂我的……”
他低着头掩住眼泪将落的泪水,伸手磨搓着衣服上溅到的血渍,似乎只要这些血渍消失,自己就还是那个精彩绝艳的苍蓝少主,似乎没有了这些血渍,他和程越又可以回到那个相依为命的时候。
“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宋子殷呢,当时嘉阳派要插手药童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一个让卫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机会……可惜他太过聪明,他参与药童案的证据早就抢先一步消灭得一干二净,反倒把你放在你风口浪尖,我便只好收手了。可我收手,他却要置我于死地,你也知道,既然不死不休,撕破了脸皮,也就没有了顾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只是可惜,我让他死得太过容易,没有让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顾怜!口下……留情……”
程越忍不住制止了顾怜还未说出口的诅咒。
顾怜抬起头看着程越,说出了那个残忍的真相:“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恨他,恨他肆无忌惮地利用你,利用我,恨他杀了孟宜,杀了……沈暮……”
提起“沈暮”,顾怜忍不住哽咽。
他的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也让程越手中的剑忍不住颤抖。
但程越仍然强撑着,他扭头不去看顾怜神色,狠下心道:“够了,顾怜,直到现在你还想骗我吗?你一直都是这样,人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都要听你的命令,一旦没有人按照你的心意行事,便是背叛,便是不可饶恕。你不是恨我师父利用了我,你是恨他让我脱离了你的掌控……”
对,是这样的!
程越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已经不想听顾怜的辩驳了。
程越持剑将顾怜逼退到角落,一字一句告诉他:“我师父救我性命,待我恩重如山,阿怜,我是一定要给他报仇的!”
他闭着眼睛刺过去,原以为顾怜会躲开,但等再睁开眼时,剑锋已经戳到了顾怜的心口,刺破了他的皮肤。
血顺着剑滴落下来,让程越面色大变:“你为什么不躲?”
顾怜没有回答,这次他没有退,反而一步步逼近程越,逼得程越不得不步步后退。
直到程越退无可退,顾怜才悠悠开口,没有丝毫慌乱:“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要杀了我,为卫梁报仇?”
“卫梁”两字是顾怜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似乎只要程越点头,顾怜转头便要将卫梁的尸骨重新挖出来挫骨扬灰。
程越可以清晰感觉他话中的恨意,眼见剑锋伤到顾怜,急忙收回。
对于顾怜的问题,程越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应该是要报仇的……
应该……
程越头痛欲裂,一面是恩师,一面是挚友,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怜没有等程越的答案,他知道这个答案程越根本就说不出来,但是程越为了一个卫梁对他拔剑相向,让顾怜觉得荒谬又可笑。
“顾怜,他是我师父,救我性命的师父,他对我,恩重如山……”
程越竭尽全力说服自己。
岂料顾怜听闻此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救你性命?哈哈哈~”
顾怜厉声道:“阿越,你分明是知道的……你的性命,是我三拜九叩……是我,一个头一个头磕回来的。如果不是我,你觉得卫梁会注意到梧桐苑有一个……有一个你吗?”
顾怜不可置信,他不明白为什么属于他的救命之恩会落在卫梁手中。
“是我,救了你的性命,为什么你分明知道,却还是对卫梁感激涕零?至于恩重如山,呵呵,如果不是为了牵制我,如果不是你有用,他会收你为徒吗,你们之间的师徒,不过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罢了!”
如果不是顾忌着程越,他何必多年来与卫梁与虎谋皮,最终落得这个下场。
顾怜不后悔这么多年所做之事,但有关程越,他绝不容忍。
程越当然知道当年救他性命的顾怜,但是那种感觉太过美好,那种被人从死地中重获生机的感觉……
当年的师父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出梧桐苑,走出地狱,那种有如神降的感觉,程越觉得,顾怜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不想忘记这种感觉,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那你也别忘了,当时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在梧桐苑了,如果不是我,你能走出梧桐苑,坐上少主之位吗,顾怜,我可不欠你!”
程越忍不住怼了回去。
旋即看到顾怜失望的眼睛,程越越发后悔,人在气怒时候总忍不住说些气话,但程越发誓,这绝不是他的心里话。
他只是……
只是不想欠顾怜太多罢了……
但话已出口,想要收回便难了。
更何况顾怜原本便是多疑之人。
这次程越算是猜对了。
顾怜向来觉得气话才是真话,程越的话,听者有意,让顾怜满心失望。
当初,确实是程越告诉了他,唯一的生机就是江岭。
江岭原先不是江湖人,是因为家中父母偶然救了重伤的齐川,才导致全家被杀,唯一的小侄子更是死在了西庄。凭着自己与江岭两三分相似的相貌,江岭一定会心软。而齐川对江岭非常愧疚,一直在想办法弥补,如果想在齐川手中逃生,江岭是唯一办法。
事实也证明,他们赌对了,江岭想要在梧桐苑救一两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在程越的帮助下,他阴差阳错顺利见到江岭。
一声怯生生的“小叔”,两分相似的眉眼,救了他和程越两条性命。
“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如果没有你,我在梧桐苑是必死无疑了?不,你是觉得,从梧桐苑最终活下来的你,才应该坐上少主的位置;你觉得没有我,你就会是苍蓝教的少主;呵,你后悔了,后悔救我,对吗?”
程越听着顾怜波澜不惊、语气平缓地说出这些话,就知道他是真地生气了,不过程越心中也憋着气,闻言脱口而出:“难道不是吗?”
他不敢看顾怜的脸色,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便会丢盔弃甲,再次认输。
顾怜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眼泪慢慢从眼眶中溢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了下来。他在笑程越的痴心妄想,也笑这么久以来,他才第一次知道程越为什么会和他有了嫌隙,他居然到这时候才知道,程越……
原是这么想的……
顾怜良久没有说话,他沉默许久,伸手捂住自己的左眼。
脸上的泪痕未干,挂在上面显得可悲又可笑,顾怜含着眼泪,哽咽道:“那你,可还记得我这只眼睛是为何瞎的吗?”
程越哑然,他手中的剑彻底拿不住了,“砰”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这次他真的不敢再直视顾怜的眼睛,也不敢再多指责一句。
顾怜没有理会程越的失态,他自顾自地说:“当年在梧桐苑,你犯了错,冲撞了齐川,是我,扑到你面前给你挡住了一脚。而我呢,那一脚毁了我一辈子。我的一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我的身体也彻底废了,我永远都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练武,哈,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说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吗?”
程越闭上眼睛,他现在还能想到当时可怕的情形,齐川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只蝼蚁。
“找死!”
有一人拿着鞭子狠厉打在他身上。
程越不敢躲,那时候他只能感觉到无边地恐惧。
任谁都知道,齐川是什么人,他掌管着篬蓝的刑罚,不知发明了多少让人求生不能、求死无门的刑罚。在他手中死去的人不知其数。
特别是,齐川极其不喜欢他们这些西庄地余孽,恨之欲死。
现在自己不知死地冲撞了他……
程越只能伏着身子瑟瑟发抖,鞭子不停地落在他身上,他不敢动,也不敢叫出声,唯恐激怒了齐川,最后像那些师兄一样被扒皮抽筋。
是顾怜……
程越清楚记得,是顾怜冲了出来,挡住了铁鞭。
而突如其来的顾怜,就在他面前,被齐川一脚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