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星移斗转,转眼三年过去了。
在这一千多个日子里,一个穷光蛋可以成为富翁,一个富翁也可以成为穷光蛋,一个小女子可以成为妈妈;可以造成上百层的高楼,可以修成数千里的铁路,也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一个乡村的面貌。
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对于何必成来说,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定要拿到一个正式的行医的资格,他要成为一名正式的中医师。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从理论到实践,对每一个病理的解析,对每一个医案的详察,对每一个病人的望闻问切,他都做得细致认真,精益求精。在学习过程中,他融会贯通,事半功倍,他早不再是那个乳嗅未干的后生,已经很有那么一幅医生的派头了。
这三年来,尚老先生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有了尚老先生,必成就有自己的主心骨。在这个有着两万多人口的乡镇,每天都有许多人得上这样那样的疾病。对于许多常见病和多发病他已经手到病除不说,就是对于一些疑难杂症他也掌握了不少治疗的经验。
在这段时间也有不幸的事,那就是龚金堂老先生的突然去世。龚金堂身体一向健康,可就在一次午觉后再也没有醒来。龚老先生的葬礼十分隆重,这是他三年来惟一一次出门。这也使他失去了一个无以伦比的好先生,他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位关心他爱护他的全国有名的老中医。
又是一年春草绿。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
这天也是何必成的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月前,他经过吴江和尚老先生的推荐,参加了省里的中医师行医资格考试。这天市卫生局有关部门通知他已经考试过关,终于拿到了资格证书,同时,在即将到来的“五四”青年节上他被推荐为市十大优秀青年,他知道这些都是吴江在市里为他造的声势,其实他又做了什么?
市卫生局的领导告诉他,他是这次全省参考人员最年轻也是考得最好的一个。
他在欣悦的陪同下,取回了行医资格证书。这天妈妈提议要好好地庆贺一下。于是何家又过了一个热闹的夜晚,这也是自打重新开业以来的三年的时间里何家第一次这样的热闹。
这天傍晚,客人都走了,尚怀礼老先生把必成和欣悦叫到他住的屋子,欣悦给他沏上了茶水。必成看到老先生的脸色显得凝重。他问道:“老师,您累了吗?”
“不,我不累。我想和你说两句话。”尚怀礼说。
“您有什么事吗?身体怎么样?”必成关心地问。
“今天是你的大喜的日子,我高兴啊。”
“老师,这几年来最辛苦的应该是您,我最感激的就是您。”
“不要这么说。必成,我认识你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我是把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或者说你就是我的另一个孩子,可是除你之外,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都在怪我呢。”
“真是对不起,他们也需要您啊。”
“必成,如果我真的离开你,一时还真舍不得。”
“老师,您怎么说这个?”必成惊讶地看着尚怀礼。欣悦也瞪着眼睛看着老先生。
“我这一生也教了不少学生,可你是我最喜欢的,也许还因为你特殊的缘故,我说的特殊不仅仅是你是何家的后代,更因为你的那股精神,你是要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我是知道的。你知道我的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学医生的,这对我来说不能不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他们也都有他们的事业。”
“我们家和你们何家不一样,你们是世代行医,我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他们学与不学完全是他们的自由。我能为你们何家出一份力,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们何家的人永远感谢您。”
“不要说这些客套话。这几年来我是把我自己当做你的老一辈才和你一起干的。说老实话,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也不怎么抱太大的希望,可我很快就发现你真是块料子,我的希望没有破灭,甚至已经超出了我的心愿。我说的意思是,你现在成了,有了这个资格证书你就可以在这里正式行医了。”
“老师,您是我一生最大的恩人,没有您……”必成的脸上流露出十分真诚的表情。
“不用说这个,也许我们有这个缘分吧。我们行医的人和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名医生一个要有技术,再一个就是要有良心,缺少哪一个都不行。现在的许多医生技术倒是不缺乏,可缺的是一个人的良心。我现在看出来了,这两点你现在都已经具备,你的善良是你们何家的传统,你的技术完全超出你现在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平。我现在完全可以放心了。”
尚怀礼说到这里喝了口茶水。必成和欣悦互相看了一眼又盯视着尚怀礼,他们觉得老先生并不是简单地说说,他一定有话要说。
欣悦笑着说:“老师,您说必成是不是离不开您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真的成了一家人了,您说这样不好吗?”
“好,好啊,谁说不好呢?”
“老师,有您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就有底,我觉得我现在还是太年轻。”
“年轻是够年轻,但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那就是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不像我,早就在吃老本了。”
“您可是个老宝贝啊。”欣悦打趣地笑着说。
尚怀礼看了看必成,又仰起了头:“我要说的话是,我要走了。虽然这里真是不错,可是我不能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也知道我现在的身体还不错,可我不能在不能动了才去孩子那里,我趁现在还能动还想动一动。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看到你成了材,就心满意足了,也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必成惊讶地叫起来:“老师,您怎么能这样想?”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可那时我不能离开你。你们何家的诊所还需要我,现在……”
“不,我们这里永远需要您。”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离开了谁都不会有什么事儿。你爸爸突然离开了你,你现在不是也成了材?你妈妈现在不是也为你感到骄傲?我离开你对你来说应该是好事。你别急,听我说,我现在虽然还没到不中用的时候,可我真的觉得我有时候很疲乏,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责任似的。想当年你们家出了那场大事,我以为你就完了,可是你站起来了,成人了,我身上的担子也就卸下来了。这些年来孩子总是让我去他们那里,我现在不去不行了,我不能到临死的时候才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知道什么叫天伦之乐吗?”
必成突然明白了,为了他们何家的事业,为了他何必成成材,尚老先生付出了怎样的牺牲!他突然哽咽起来。
“不要这样……”
欣悦想说什么,可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她看看尚老先生,又看看必成,这长时间的沉默使空气显得十分压抑。
是的,必成此刻觉得自己是太年轻了,他真的以为尚老先生喜欢这里,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谁都有自己的家人,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为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的学习和事业竟然抛弃了自己的天伦之乐,来到这个乡村,他还以为老先生喜欢这里。他一下子泪流满面。
“老师,您真的是我们何家的恩人,我真的想和您永远在一起,可我现在不再挽留您了,我现在才知道您完全是为了我才不去和家人团聚,亲情是谁都挡不住的。我现在觉得我不是太自私了?”
欣悦上前为必成擦了一下眼睛,尚老先生感叹地说:
“你也不要这么说。一个人活一辈子就是要活出一点价值出来。我能把你培养出来,一个是让你接过何家的医脉,再一个我也是看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不是说了,你有你特殊的情况,如果你一切正常就是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们今天高兴了一天,我明天就走了。我和你们说,我已经有了重孙子,可我一眼还没见到过呢。”
尚老先生说到这里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也是一个让人既感到痛苦也感到悲伤的夜晚。欣悦和必成离开了尚怀礼的房间,欣悦看到必成的身子颤抖个不停,她知道这是由于他过于伤感的缘故。
尚怀礼对于必成来说其重要程度是无以伦比的,欣悦是和医生打惯了交道了的,她也了解老先生在医院时的情况,老先生对必成真可以说是舔犊情深,甚至比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对自己学生还要认真负责。这当然说明必成是一个让他喜欢的年轻人,但也表示他是真心要把必成教成一个有着过硬本领的人。
几年来必成对于老先生的情感她也是历历在目的。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祖孙似的有着深厚的情谊。如今老先生要走了,这不能不对必成是一个巨大的闪失。
她说我们现在去你妈妈那里吧,也许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必成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感伤地点点头。
两个人来到了亚贤的房间。可他们没有想到亚贤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在这几乎谁都认为越来越缺少爱的时代,越来越把金钱当做万能之物的社会里,几年来,何家得到的关爱是不胜枚举的,而这又数尚老先生对他们的付出为最。他能离开自己的家,分文不要,以自己的医术和品德征服了人们,让他们何家的事业重振威风,这谁都知道是离不开尚老先生的。想当初必成一心要自学医学,是尚老先生主动请缨做他的老师,如果说如果没有他,就远没有必成的今天。
可是,谁都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老人有着自己的儿女,他是不可能一个总在外面漂泊的。亚贤知道老人其实早就有意到自己孩子的身边,毕竟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了,他的儿女不放心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亚贤让他们坐下后忧伤地说:
“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确是有点自私了。一个老人回到孩子的身边是他的必然归宿。可是,过去你没有行医资格证书是不行的,尚老先生等着的也是这一天。现在你也不差什么了,他当然就要离开我们了。”亚贤说着用手擦了一下眼睛。
何家的诊所如今已是小有规模,如果老先生一走,必成已经知道自己的压力有多大。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是多么年轻,多么缺乏经验,可是,面对一个如此善良,如此多情的老人,他心潮难平。老先生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已经有一千多个日夜,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都和他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必成想了想后轻轻地说。
“一个人活到了这个境界,他是什么也不会贪图的,他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名声,不是为了自己,完全是出于一个老人的爱心。”亚贤深情地抬起头来,他们看到她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突然说,“明天一早他老人家就要走了,我们这样做……”
她吩咐了他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天蒙蒙亮时,尚怀礼起了床。他的觉很少,昨夜他同样没怎么睡觉。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看到亚贤和保姆正在包饺子,他笑着说:“出门饺子回家面,可我却不会回来了。”
亚贤笑着说:“这可没准儿。”
“趁天还凉快我一会儿吃了饺子就走。”
“一会儿就有车来送您的。”
“两个孩子呢?”
“他们也许是出去溜达去了吧。”亚贤说。
“我看机会成熟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吧。”
“我本来以为你会等到必成结了婚的。”
“我就不等了。我要回去看我的重孙子去了。”
“大恩不言谢,我真的不知道该和您说什么。”
“这是我愿意做的,也是我命中该有这么一次忘年交。我家的几个孩子没有学医的,我总不能把我这几十年学的东西带到火葬场。我把必成这个孩子带出来我也心满意足了,这比我整天闲着没事看孙子让我舒服。可现在我的年纪不行了,在这这里待下去就要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觉得在这里比我退了后在医院里干的那几年开心多了。”
“我们何家有了您真是有福气啊。”
“我和龚金堂不一样。他是必成的爷爷是世交,我只是看好了这个小子,他那时又是那个样子。”
饺子煮好了,必成和欣悦回来了。这时戴季峰也开着车赶过来。他的车后甚至跟了一个车队。这是亚贤吩咐的。
大家一起吃饺子,谁都没怎么说话。
当尚怀礼走出何家大院时,他突然看到一番特别的场面,那就是数以千计的乡亲站在街道的两旁,手里拿着气球,在向老先生致意,有的人还喊着口号说尚老先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几个小伙子手里扯着一条横幅,写着:尚老先生,祝你健康长寿。他们是必成和欣悦连夜通知的,两人不能让老先生悄悄地离开这里,这也是亚贤的主意,他们要在老人家离开这里时,有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
乡里的领导也闻讯赶来,握着尚怀礼的手说:“老人家,您培养了一个好徒弟,我们会永远想着您的。”
尚怀礼的眼睛湿润了,他回头看着他身边的必成,坐在轮椅里的亚贤,还有陪在他身边的欣悦,笑着说:“你们把我当成贵宾了。”
大家把尚怀礼送上车,必成深深地为尚怀礼鞠了一躬,这时欣悦举着一面锦旗献给了尚老先生的手里,上面写着:尚老师,您是我的恩师和慈父,您永远在我的身边。
尚怀礼对戴季峰说:“快开车吧,这样下去我要受不了了。”
大家看着尚老先生抹着眼睛上了车,必成还要说什么,老先生说回去吧,该说的都说了,还是回去吧。
车队缓缓离开的何家大院的门口,开上了乡间公路。老先生转过头时,看到必成一瘸一拐地跟在车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