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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的宅子,就是这里了。”

女子素净的脸上冒出汗珠,实则在这大雪天里,已然藏匿数日的她略微有些不适应这般疾步行路。

只是若不快些跟上,却不知那男人要将她的弟弟带往何处。

几人停在这长门之外,其间正是一片寂静。

“不在么?”

男人蹲下身去,循着纷乱的马蹄与车辙的痕迹,终于展颜一笑。

随后,他拱手向二人道谢。

“多谢指路。”

他放下这暂且胁行的男孩,冲着两人温声道:

“这里很快就不太平了,早点离开吧?”

男孩看了看长姐,又看了看这黑衣黑袍的男人,有些不解。

女子很快将男孩拉回自己身边,即便她知晓,这陌生男子身怀武艺,绝非她一个从宫中逃出来的小宫女能应付。只是保护自己的弟弟,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多谢阁下提醒。只是我们要等的人还没来,暂且不走。”

“你们在等人?”

黑衣男人挑了挑眉,那双温润儒雅的眼睛之中没什么情绪。

女子并不知道,她会因此而错失被对方送出帝都的机会。只是本就萍水相逢,这黑衣男人并不想徒增是非。

救一个人与救更多人,他向来倾向于后者。

“那便就此别过。”

男人温和拱手,顺着那车辙的方向飞身离去。

“怪人。”

那男孩嘟囔了一句。

“溯儿,不许胡说。”女子责备了一声,眼看着对方消失在街头,终于如蒙大赦。

“姐姐,我们还要等小楼哥哥么?”

男孩扬起头,机灵地转移了话题。

“嗯。”女子轻快地点点头,提到那个名字,她连心跳似乎都快了几分。

“我们就在约好的地方,等他过来。”

“哦......”

男孩踢了踢脚下的积雪,温顺应道。

——真好。

——下雪了。

可惜这对姐弟却未曾料到,他们要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

“不要——”

慕灵犀悲鸣一声,几乎要摔落在地。方才,她眼睁睁看着那箭矢随后而至,几乎要将她的兄长那高大的身躯扎成筛子。只是她身下的马儿四蹄狂奔,却不容她再度折返。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手掌的余温,只是那个一直挡在她身前保护她,为她拭去眼泪的男人已然永远地倒在了一门之隔的对面。

那长门轰然关阖,似乎要让这一切喧闹与她隔绝。

最终,她手中只余对方的一截衣袖,还有趁乱交予她的一道几乎浸透鲜血的护身符。

慕灵犀从不知晓原来在这种时候,自己可以那么清醒,清醒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而那高台之上的人不知为何,却没有接连放箭,直到他们真正离去,这箭矢才像是急了眼,接二连三地射来。

那高台之上的人,她也看了个分明。握着长弓的,是那脸色煞白的小帝姬与贺远山,还有一旁笑得恣意的老皇帝。

慕灵犀清醒得有些过头了。

就好像要将这件事彻头彻尾地想过一遍,她才能暂时忘却方才那毕生难忘的画面。

仇恨,愤怒,悲怆,这纷沓而至的情感宛如一道道利刃,将她割得四分五裂,一文不值。

“为什么......”

“为什么...”

身前的叶染衣再次陷入蛊虫织就的幻象之中,这大片大片的血,这挚友离去的打击,无不让他几欲自绝。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沧州的?不是还要比试骑术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要一直跟着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慕小楼,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啊啊啊啊啊!!!!!!”

“叶哥......”

慕灵犀心中痛不可遏,只是看着眼前这状若癫狂的男人,却又霎时警醒。那蛊虫作乱之时,对方紧紧箍在她颈边的痛觉还残留在身体上,她不能让对方就此丧失理智。

至少,现在不可以。

......

凌霄隐于暗处,骏马自他眼前疾驰而去,那马背上的女子与他视线相错,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留下一句话。

凌霄不在意那浑身浴血的两人,也不在意那宫门之中究竟还能闯出几个死士,此时此刻,他只在意那蜂拥而至的追兵,以及始终未曾得见的绿衣少女。

实则不消凌霄再问,他知道这一次,这对兄妹也没能予以他想要的结果。

至于为何不见其他人,这都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砰——”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夜空忽然升起一道烟花。

这烟花短暂而绚丽,以至于让所有注意到它的人都恍惚以为,是这黎明的前夜太长太暗,这才让自己生了错觉。

而在这其中,只有一人咬牙切齿,几乎要怒不可遏。

“偏偏是这种时候!”

这烟花乃是十恶司之人惯用的联络手段,非不得已不会暴露自身所在。如今还在帝都的部下,恐怕就只有那灵风与梦雨。不论是何者,这烟花被点燃,就意味着他们正当十万火急,难保不是什么危及性命之事。

——烟花的方向,正来自那火光冲天的妙音阁。

他向来厌恶抉择,因为抉择往往意味着放弃,这与他的贪刃之名背道而驰。只是现实永远不会让他称心如意,一如当下。

凌霄咬了咬牙,猛地回身冲着暗处的死士振臂一呼,示意他们跟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能救的!

......

“啪!”

这掌掴之声在风中回荡。

慕灵犀毫不犹豫地冲着对方挥了一巴掌。即便此时此刻,那烈马正载着他二人狂奔。

“给我清醒点!叶染衣!”

“让我死!放开我!好痛!好痛!让我回去!放开我!!!”

男人痛苦地抱着头颅,浑身颤抖愈烈。这世间的苦难,莫过于大仇难报,莫过于挚爱受辱,莫过于至亲离去,而在今日,这一切却在他身上轮番碾过,几乎要让他本就不多的神识湮灭殆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城外,那叶家众人还在等着他们。

多亏了兄长与那一众死士,追兵已远,而城门近在咫尺。

她终于能勒马,稍作喘息。

慕灵犀紧紧牵着手中的白绫,就好像在牵一头狂乱而失智的困兽,她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牢牢握着那用以束缚的白绫,就连虎口之处都勒出血印。

“他死了!你让我怎么清醒?他凭什么救我?!凭什么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不配!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救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拼了命的救我?!我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任何人——”

“啪——”

慕灵犀眼中含着热泪,却又狠厉地扇了他一巴掌。

叶染衣怔忪地看着面前那凄切而决绝的少女,一时之间,面上的疼痛似乎都微不可察。

“叶染衣!你给我听好了——”

“你的命是我哥的命换的!别让我哥死得不值!”

那眼泪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其间是滚烫的泪珠,亦是凝结的血痕,正滴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他一个哆嗦,忽作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那宛如凶兽一般的目光渐渐清明。

“灵犀......”

“我真的...好痛苦......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在这挚友的唯一血亲面前,一切骄傲与自尊荡然无存,叶染衣怆然涕下,泣如孩提。

“都是我害死了他!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你杀了我吧!灵犀!求你杀了我!”

慕灵犀看着对方那狼狈如泥的模样,一时间哽咽不已。这等打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只是她蓦然抹了把脸,近乎凌厉揪起对方的衣领怒道:

“我不会杀你!你的命是我哥换的!你休想就这么死了!”

叶染衣死死按捺自己心中那股嗜血的杀意,嘶声哀求道:

“我活不了了,经脉倒行,蛊虫入脑,我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灵犀!杀了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将你也......”

“那就杀了我!叶染衣,难道你就这点能耐,连这小小的虫子都制不住么?!”

慕灵犀扯着他的衣襟,几乎要将那衣帛撕裂。只是她却不管不顾,怒目圆睁,以不亚于对方的癫狂姿态质问道:

“我哥舍命救你,是他敬重你,敬重你们的情谊!你却要在这寻死觅活,不知好歹!叶染衣,你有种就将我也杀了,让我去和我哥团聚!”

“不...不!!!”

叶染衣央求着后退,只是背后便是烈马脊骨,避无可避。他看着对方那素白而青筋毕露的脖颈,心中那股渴望如潮水涌了上来。

慕灵犀冷笑道:“来啊!不是想杀人么?!动手啊!”

他几欲挣扎,那白绫在他手掌之上,宛如枯枝败叶,摇摇欲裂。

慕灵犀接着嘲弄道:“对!就是这样!你就这么懦弱无能,急着将一切都推脱出去!他们死的时候,我哥死的时候,你都是一副这样无辜的神情是么!?你以为他们救的是谁?是不可一世的大英雄么?是像他们敬仰的叶叔叔那样的当世豪杰么?可笑!太可笑了!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舍命救下来的,是个为虫子操纵的傀儡!懦夫!胆小鬼!不知道该有多——”

“呲啦——”

那白绫应声而断,为之捆缚的那双大掌终于从中解脱,叶染衣双目赤红,七窍再度出血,那双摧石断钢的手掌高高举起。

慕灵犀惨烈一笑,闭上双眼,将要赴死。

“砰——”

一道沉闷的受击之声传来,然而预想的疼痛却未至。慕灵犀猛地睁眼,只见叶染衣的手掌竟堪堪止于他自己的天灵之前。

她陡然睁大双眼,原来对方并非要杀她,而是想自绝了断!

只是不知何时,身旁竟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正是那人出手,将叶染衣的杀招顷刻止于颅顶,瞬息之间,那必杀一击已然了无痕迹。

而方才至现在,自己竟毫无察觉。

慕灵犀心中警铃大作,暗忖要如何对付这无端出现,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只听叶染衣闷哼一声,身子一软,正跌落于男人臂前。那男人黑衣遮面,看其眉眼,却是个清淡雅致的中年男人。

“阁下何人?”

慕灵犀厉声问道。

“这可麻烦了......”

男人不答话,正认真地替那昏死过去的叶染衣把脉,不过多时,他蹙着眉看向马背上的慕灵犀。

“小友,他快死了。”

“什么?!”慕灵犀不敢置信地摇头,只是话音未落,对方却补充道:

“老夫能救他。”

慕灵犀心绪急转,大悲之后又接大喜,这便气血上涌,一时间头昏不已。

“你...你是何人?!”

她摇摇晃晃,只觉似有一阵药香袭来。

“老夫是谁?”

谁知那人却反问道。

面前身影摇曳,她已然昏昏欲睡。

——不行......

——还不能......

只是现实却不容她与之抗争。

“赵医仙,事不宜迟,我等还是先行离开,到了沧州驻地再做打算!”

远处传来那叶家之人的声音。

“赵......”

慕灵犀终究难捱那股疲倦之感,就此倒下。

一只手轻巧地接住了她。

“小友安心。”

那声音在她耳畔回旋。

“不会有人再死去了。”

慕灵犀心头一热,一股委屈与悲切涌入四肢百骸,几乎肆虐地摧折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

“走吧。”

在意识的尽头,她听到那人如此吩咐道。

“如今,只有老夫能救你们的主子。”

......

时隔多年,当人们想起那一场晴雪夜的叛乱,仍旧历历在目,宛如亲临。只是不论何时,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对于未被殃及的人们来说,也不过是添了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啊,有人在妙音阁放了一把火,那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了!”

“所有人?那秋姑娘呢?!”

“嗐!你可别提了!那秋盈盈啊,搞不好就是放火之人!”

“胡说八道!我家中有人在宫里当差,秋姑娘那天明明进宫献艺了——”

“诶...那你有没有听说那晚上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什么大事?”

“就是那叶家人意图借机谋反之事!”

“嗨哟!你可小点声!仔细掉脑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全帝都都快人尽皆知了?”

“听说啊,那叶家之人不但行刺帝君,还在宫中烧杀抢掠,若不是帝姬事先察觉,险些让他们得手啊!”

“要我说啊,这永昭换个姓也不是不行...你想那姓谢的......”

“嘘——是禁军来了——别说了!”

一众人窸窸窣窣埋头喝茶,那沉峻威仪的男人一身铁甲,直直冲着方才说话之人瞥来。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感到了那股宛如苍鹰般锐利的视线。

“来人!”

那男人只是沉声吩咐了一句,身后登时涌来十余个士兵,将这一桌的茶客都架了起来。

“带走!”

铁甲发出嘲哳刺耳的声响,在那几茶客哀呼求饶的话音之中,余下众人噤声垂首,生怕这男人去而复返,又要将谁捉去。

黎明将至,盔甲闪着冷锐的光芒。

而这,只不过是帝都这道铜墙铁幕降下的开始。

......

永昭六十七年,冬末,夜有晴雪。叶氏不臣,潜谋逆轨,害帝未果,遂窜于沧州,煽动兵变,图谋不轨。帝闻之震怒,即命白王,统兵往讨,以靖国难。

战事起,帝大肆征粮繁税,民怨载道,九州不安。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