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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山庄,后山暖泉,雨过初霁。

“老先生,她如何了?”门扉半掩,林穆远面色紧张地看着请来的所谓名医,而后者收回搭在巾帕上的手,叹息着摇了摇头。

“邪风侵体,往来寒热。少庄主本就体虚,如此病症本不算顽疾,却拖了许久未治,恐怕......”

他捋了捋胡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恐怕什么?”林穆远自然沉不住气,此时看这大夫支支吾吾,也顾不得礼数了,心急如焚地问道。

“恐怕...还须静养多日......”

“噗嗤!”此时屋中之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却听到一阵咳嗽之声。

“惠儿,你怎么样了?!”林穆远见榻上的少女撑起身子,赶忙扶起她问道。

“我没...咳咳咳......”南宫惠方想说些什么,却连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咳得昏天暗地,喘息不止。

“哼,不敢下药就说不敢下药,还名医呢!又是个胆小怕事的!”忽然,屋顶上传来一声冷嘲热讽,细听之下,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那大夫的脸倏忽变色,厉声喝道:“黄口小儿,休得胡言乱语!”

林穆远望了望屋顶少年,此时自是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冲着这大夫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近日庄中贵客众多。老先生,若没有别的事,劳您写个方子,诊金问管家拿便是。”

数月前的林穆远,还是个胸无点墨的大少爷,如今却已能说得些场面话,若是南宫孤舟听了,想来也要欣慰一番。此话虽是赔礼,却暗中将这大夫敲打一番。问剑山庄的贵客,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这大夫当即收敛颜色,弹了弹袖子。

“哼!看在庄主的面子上,老夫便不与你计较!”

“呵呵,你不与我计较,我却偏要与你计较。”此时屋顶之上的少年却不乐意了,冷笑着说道,“我且问你,你的方子已经服了数十日,为何这寒症不减反增?”

大夫面色一白,看了看一帘之隔的南宫惠:“这个......自然是少庄主身子虚弱,还须细细调养......”

“哈!你骗骗他们外行也就算了,当着我的面,你也敢胡言乱语!?”少年不屑一笑,“你的方子我看过了,你分明也知道这寒热交替之症拖不得,怎的不敢下药?难道就因为她是少庄主,身子金贵,寻常人服得,她便服不得?”

“这......”大夫似是被戳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少年怒极反笑道:“我胡说八道?怎的她来了葵水,却也不见你问?如此药方,给寻常之人用自然不错。但她分明是经水适来,热入血室。你却因避妇人嫌,就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不得其法。难不成这‘望闻问切’,都问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这......”大夫伸手指着少年,被他这一通质问问得面色通红,奈何大夫饱读经书,平生哪里对上过这等骂阵,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穆远闻言,不禁汗颜道:“这位...苏小神医...女儿家如此隐秘,你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帘幕之后,惠儿那羞得满面通红的神色。

只是不知为何,帐中的南宫惠却一直不曾言语。

“怎么?行医治病,还得忌讳这些?”少年冷哼一声,忽然将袖子一甩,两人眼前一花,一张药方便被他以银针钉在屋前老树上,“方子奉上,话不投机,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他在树丛间只消几个兔起鹘落,便消失不见。

“唉......”林穆远扶额,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比一个气性大。

......

“丹皮、泽兰、赤芍、焦山栀......”一旁的大夫取下那药方,定睛一看,一时间只觉巧思精妙,心绪通畅,“奇哉奇哉......竟能如此用药,真是奇哉!”

他连说了几个“奇”,林穆远还当是对方在说什么气话,连忙回身赔礼道歉:

“老先生,真是对不住......”

大夫连忙讪讪摆手:“方才这少年所言非虚,论医术,老夫确是不如他。还是按着这方子煎药吧......”

末了,他捋着胡须补充道:“只是少庄主体寒气虚,若是服药后经行腹痛,赤芍可酌量减半。”

“那就多谢老先生了。”林穆远躬身见礼,“先生慢走。”

那大夫颔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

“方才听姑爷说......那少年姓苏?”

“是。”林穆远点点头。

“难不成...是闽安苏家的苏?”大夫试探地问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林穆远挠了挠头,状似不解,实则却是不想节外生枝。

“唉......也是,听说苏家一夕之间销声匿迹,真是惨呐...惨呐......”

大夫唏嘘不已,这便告辞。

林穆远看着那老先生有些蹒跚的背影,一时间心绪纷纷。

“咳咳......林大哥。”屋中传来一声轻唤。

林穆远回过神来,转身问道:“惠儿,怎么了?”

“没什么...咳咳咳......”南宫惠倚在榻边,咳喘不止,“只是我挂念姐姐,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咳咳......”

“好惠儿,都这样了,就别记挂旁人了,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吧。”

林穆远见状连忙递上茶水,替她顺气,见她神色恹恹,自是怜惜不已。

“回头我便替你去探望她。”

南宫惠点点头,眉间愁绪纷纷,待细细饮过一盏茶,面色终于显得红润了些。

“咳咳......那位苏小神医开的方子,自是信得过......咳咳咳......就有劳林大哥了......”

林穆远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问道:“惠儿,我听南宫世伯说过,你懂些医理,这方子你也是知晓的。为何这大夫误诊,你却一直没有点破?”

南宫惠身形滞了滞,不着痕迹地轻咳几声,这便笑道:

“林大哥糊涂啦?先前爹爹派人寻到你我之时,惠儿已经昏得不省人事了,如何还能注意到药方一说?”

林穆远心中一虚,连忙道歉:“好惠儿,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被她这么一说,他却也恍然大悟,暗道自己真是多心。只是这名叫苏决明的少年倒是能耐,据说那日万寿宫之乱平复以后,问剑山庄百废待兴。谁也没想到只是赴宴,便惹上这等血光之灾,一时间皆是各自疗伤。那来去谷的赵姑娘忙昏了头,却不知这苏决明忽然从何处冒了出来,顺理成章便成了她的帮衬。南宫世伯并未问他来历,只是默许他在问剑山庄暂住,这苏决明倒真将自己当成了问剑山庄的客人,出行无阻不说,竟能连着数日暗中在此观察惠儿的症状。

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探究......

方才二人并没有交谈一句,可惠儿却顺理成章就收了对方写的这药方,仿佛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事情心照不宣一般。

“——林大哥?林大哥?”林穆远想事想得出神,对方唤了他几声才将他思绪拉回来。

“哦...惠儿,怎么了?”林穆远歉然问道。

“林大哥今日好像格外容易走神。”南宫惠柔柔一笑,“是不是惠儿将病气过给林大哥了,叫林大哥坐在这里也不舒服?”

“怎么会?!”林穆远连忙否认,“惠儿,你可别多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身子养好,这样才不让南宫世伯与我担心,知道么?”

“他会担心么?”谁知南宫惠勾了勾嘴角,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什么?”林穆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知南宫惠却摇了摇头,转而说道:“没什么,林大哥,方才那位苏小神医说得不错,眼下惠儿是有些不方便,林大哥能不能替惠儿去寻个丫鬟过来?”

说来也怪,偌大一个问剑山庄,这少庄主身边竟连一个服侍之人都没有,自林穆远来到这里,他就成了南宫惠平日最亲近的侍者。

林穆远知道此等正事,耽搁不得,只得先将心中思绪搁下,转头去寻婢子。走了两步,他又想起那苏家少年留下的药方,遂转头回来细细抄写一份。

南宫惠在一旁瞧着他,笑着说道:“林大哥如今写字当真愈发顺畅,若是爹爹知道,一定很欣慰。”

林穆远面色赧然道:“惠儿,你可别嘲笑我啦......还不是惠儿教得好!”

“怎么都是惠儿的功劳?”南宫惠笑眼弯弯,随口打趣道,那想来姐姐应当也有份才是。”

林穆远一怔,这才忆起在黛州相遇时,是夜来悉心教自己写那求助之信,却不知为何,此时想来,心中却有些怪异。

南宫惠见他面色有异,也收起调笑之色,只催道:

“好啦,不说了。林大哥早去早回。”

林穆远回过神,点头温声道:“好,惠儿等我。”

对方这一催促,他还未等墨迹干透,便匆忙吹了吹,快步离去。

“咳咳......”南宫惠掩唇,轻轻咳了几声,方想起身去寻那桌上的书卷,奈何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却怎么都够不着。

眼看着她倾身去够,将要握住那竹编书册之时,忽然,凌空出现一只手,兀自将那卷书执起,来人垂眸一看,正是所谓《药王草木经注》。

南宫惠似是并不意外来者的造访,浅笑吟吟道:“还没谢谢苏小神医替我看诊。”

苏决明眯了眯眼。

“你识得我?”

须知他现身后并未开口,方才与那大夫争辩,也并未露面。

可这南宫惠却一眼便能认出他,确是个不简单的。

南宫惠抿唇轻笑道:“咳咳......闽安圣手苏家之后,如今在问剑山庄,也算是小有名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对方好意逢迎,苏决明却并不买账。

“在我面前,无需装病。你状况如何,我一眼便知。”

南宫惠蹙了蹙眉,眸色清亮。

“让苏小神医见笑了。只是我这病,确是如此。苏小神医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苏决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若是寻常人,他早已忍不住开口冷嘲热讽,只是对上这问剑山庄的少庄主,他自知如何嘲弄,也是白费口舌。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书卷,又看了看桌上药方。

“你就不怕我下毒?”

南宫惠面不改色,直言道:“听闻苏家家风淳正,苏小神医也不会自砸招牌吧”

言外之意,在她问剑山庄,还没人敢在问剑庄主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伤害她这少庄主。这等阳谋,他苏决明自当不屑用才是。

“哼,若是我想,你也不会过得这么舒坦。”苏决明冷冷回敬道,“张口苏家,闭口苏家,我怎么感觉你对我苏家好像很熟?”

这足不出户的少庄主,好像对天下事都很了解。

“苏小神医多虑了,传闻太多,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南宫惠神色自若,向他伸出手,“我问剑山庄自是藏书无穷,苏小神医若是感兴趣,可与家父讨要。我这儿可是难得的孤本,便不外借了。”

苏决明将手中书卷掷了回去,正稳稳落在南宫惠榻边。

“草经注而已,我对你这书没什么兴趣。看你拿得辛苦,忍不住帮帮你。”

南宫惠拾起书卷,笑答道:“苏小神医见多识广,博古通今。我这闺阁读物平平无奇,自然是无趣的。”

“少庄主言重了。能看得进这枯燥乏味的医书,怎么算平平无奇?”苏决明背过手,像个小大人一般,“听说少庄主曾在来去谷养病学医,与谷主算是旧识。怎么谈及医术,却好像唯恐旁人知道似的?”

“还是说......少庄主实则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南宫惠“噗嗤”一声,失笑摇了摇头:“若要打听女孩子的秘密,恐怕苏小神医还差些岁数。”

苏决明面色一寒,这是摆明了要知而不言。他话锋一转,转而试探道:

“少庄主与林少爷大婚前夕失踪,待问剑山庄遭逢魔宫侵袭之后,又随薛老家主忽然现身。薛老家主老当益壮,据亲外孙女留下的标记寻到了魔宫老巢所在,率众肃清魔宫余孽,声名大噪。说来我苏家也是魔宫血洗,如今大仇得报,少庄主也算是我苏家半个恩人了。”

他虽如此说着,可断然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此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谲之感,自南宫惠与林穆远失踪,而后大婚当日,那坐在轮椅之上,自称万寿宫主的神秘少年,仅率半数卒子,便敢剑指问剑山庄。以及大婚之日亦正亦邪的宋家老太,“恰好”赶来增援的永昭皇室,以及半路杀出的无心教两个教主,和最终负责收拾残局的薛家......

在这其中,若说究竟谁挑起了争端,最后却自这场大战中完美隐去身迹。那这面前的问剑山庄少庄主,自是当之无愧。

“咳咳......恩人可不敢当。”南宫惠笑中自是深意,“问剑山庄向来以正道自持,万寿宫作恶多端,身为问剑山庄的少庄主,虽有天残之躯,我也只是略尽薄力而已。”

苏决明闻言,瞥了一眼锦被之下她那动弹不得的双腿。

“少庄主这所谓薄力,可是以自己为饵料,为武林除了一桩大害。”

南宫惠莞尔道:“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不期待与心上人拜堂成亲,若是苏小神医定要说我有心设计,如此憾事,那我也只得自认倒霉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一番话将苏决明堵得哑口。

他皱了皱眉,耐心渐失。比之这南宫惠,他竟觉得那相处不多的江夜来算是真性情。

若说对一个人的眼缘,是从见其第一面而生,那对上这南宫惠,苏决明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就好像那温顺柔弱的外表之下,正隐藏着滔天的洪水猛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小神医可还有什么事?”南宫惠望了望窗外,来者正是那林穆远,身后还跟着一老一少两婢女。

“哼。”苏决明冷哼一声,招呼也不愿再打,径自推门而去,正撞见那匆忙赶来的林穆远。后者见其从屋子中走出,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那苏决明已然离去。

“惠儿,他……”林穆远有些猝不及防,只得询问屋中之人。

“哦…林大哥,惠儿正要同你讲呢……”南宫惠温言道,“那位苏小神医是来替惠儿诊脉,说是方才他写的药方,一个字都不准改。”

“这样……”林穆远张了张嘴,却不知作何评价,只道是这苏决明性情孤傲怪异,于是点头道,“好,那我再去与煎药的仆从吩咐一声。”

“咳咳...劳烦林大哥了。”

南宫惠将手掩在唇边,轻声咳了咳。

婢子笑吟吟地打趣道:

“少庄主当真是有福气的,看咱们这新姑爷,为少庄主忙前忙后,叫奴婢好生羡慕!”

“是么。”南宫惠望着那林穆远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却又匆忙离开的背影,嫣然一笑。

“我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