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进来。”郑狗蛋被阿英拧着耳朵,疼痛又不敢挣扎,还得弯腰配合小矮子,连声求饶:“姑奶奶,你轻点,耳朵要掉了。”
朱元璋双手拢袖,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指尖摸到内袖中坚硬的扁形匣子,抿嘴偷笑,笑容像偷腥得手的猫儿。
屋内,郑狗蛋连连作揖,端茶递水,给姑奶奶赔不是:“是咱不对,咱给你赔礼道歉。”
阿英不接茶水,只冷声问他:“你错哪儿了?”
郑狗蛋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可他擅长认错啊,那态度贼诚恳热情:“咱就是错了!”
阿英气得额头疼:“你压根就不明白!”
啪,一拍桌子。
青年胆战心惊看着她肚子:“你、你别生气啊。”作出拔腿欲跑的动作,他郑狗蛋潜伏暗杀,刑讯逼供都是一把好手,有天将崩而面不改色之能,在面对自家堂妹时,却有双腿颤抖的感觉。
只要姑奶奶别生气,他干啥都行。
“我为什么生气,你不明白?”阿英看着他:“你要是去小明王的地盘,怎么能保证安全活着回来?你们家就剩根独苗苗了……万一……我怎么跟婶娘交代?”
这话叫郑狗蛋万万没想到。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安静的看着阿英叹了口气:“咱不去,总有别人去。”
“别人去就别人去啊!”
阿英不知道哪儿来得火气,脱口而出:“你不去就成。”
“妹妹。”郑狗蛋挠挠头:“别人家的娃娃也是娃娃啊,都是爹娘生养的,咱怎么能叫别人去呢?再说干活儿是咱的本行,咱既然做了这活计,早就有失败的准备了。”
什么叫失败的准备?
话到了嘴边,阿英说不出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才能说出刚才那句话的。
别人的娃娃也是娃娃。
都是爹妈养大的。
谁不心疼?
凭啥她不让个中好手郑狗蛋去?
“我……”阿英嘴唇颤抖:“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我是担心你……”
“咱知道的。”郑狗蛋挠头:“咱除了干活有天赋,别的一事无成,但是阿英啊,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吗?”
“你说,人可以为了背负某些东西,而坚定不移。现在咱觉得主公做得很好,咱想帮他,就算要咱的命都行,因为咱觉得他能结束这个吃人的世道。”
郑狗蛋以前在村里撩猫逗狗,浑浑噩噩度日。
郑英降生前,他跟铁匠做过半年学徒,因为笨手笨脚,砸坏了一炉子铁,被赶了回来。
然后跟木匠学了几年木活,可那木匠藏私尖刻,叫他白白做了几年牛马,什么都没学到。
村里人说他性情浮躁,心思定不下来。可郑狗蛋觉得不是他心思浮躁,而是那些人心性不好。
后来郑英出生了。
一年年长大,村头巷尾,响彻这妮子的笑声。
那家为了二两肉打起来,这家为了一尺布满地滚,总能在人群里看到个小小的身影。
垫着脚尖像只扬起头的小雀鸟。
阿英,你在看什么?
当他好奇的询问阿英时,逆光回头的小姑娘眼里的清醒冷静:“我在看这世道,世道坏了,人如狗,行如兽。”
这世道……
这世道坏了。
那什么是好世道呢?
郑狗蛋心里揣下迷茫。
再后来村里来了有学问的刘先生,那位刘先生好似能看透人心,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笑着用扇子敲敲他的脑袋:“清醒者不得醒,昏昏者不得睡。读书明智,打明儿起你便来跟着我读书吧。”
郑狗蛋读书念字,明事理懂善恶。
他知道阿英将郑家村变成世外桃源,这里人开智读书,不再为了二两肉你死我活,不再为了半尺布撒泼打滚。
郑家村有了好世道。
好世道里不再有一言不合殴打他的铁匠,不再有将他当做牛马使唤的木匠。
可外面的世道还是坏的。
坏既是乱。
他知道朱元璋是结束乱世的人,不光他就连亲卫营里的那些兄弟都明白。他们保护朱元璋,不仅因为他是阿英的夫婿,还是这天下的希望。
所以他们愿意卖这个命。
若世间需要舍生忘死的义士,他们愿意打头阵。
“我才不要你们做义士!”
她害怕失去他们这些亲人啊。
莫名其妙的情绪汹涌而来,阿英眼泪簌簌落下,朱元璋用帕子给她轻轻擦脸,一边擦一边哄:“咱不叫他做这事儿了。”
郑狗蛋直叹气,脸挤成皱巴巴小老头。
这叫什么事儿啊?
郑狗蛋的心泡在苦瓜汁里,愁得说不出话了。
“不行!”阿英拽过帕子,往脸上一盖,狠狠擤鼻涕,在朱元璋目瞪口呆下,抓起郑狗蛋往书房走:“你跟我过来。”
“啊啊啊啊又关我什么事儿啊?”郑狗蛋快哭了。
朱元璋屁颠颠跑:“慢点,别摔了。”
转角的书房铺着不会冷脚的木地板,从左到右,由南到北,一层薄薄的米白色羊毛毯子踩在脚底下。
舒服又温暖。
阿英站在凳子上翻箱倒柜,下面两个大男人脸都白了,恨不得把她喊下来:“你要找啥,咱来找。”
“不行。”她踮起脚尖,绷直手指勾住最上边柜顶藏在深处的一个小篮子,往外拉出来后拿下来:“这玩意得我自己找。”
说着,嘱咐朱元璋:“你没事别乱动。”
朱元璋纳闷:“什么东西?”
阿英打开篮子,小心翼翼揭开盖在里面的白布,一截裹在湿润泥土中,半新鲜的树木呈现出来。
“你拿着它,去找刘基。”阿英检查是否损坏,将篮子重新关起来,递给郑狗蛋说道:“刘伯温知道怎么做,运送途中,不许过第二个人的手,不许任何人畜接触,不许打开,如果掉落出来,立刻戴上橡胶手套再捡起来。”
郑狗蛋一惊:“这……”
朱元璋好像明白了,皱起眉不说话。
阿英固执的看着郑狗蛋不许他移开眼睛:“你答应我,平安回来。”
“咱答应你!”青年深吸一口气,仰头挺胸,大声应下。
“咱一定平安回来!”
“去吧。”阿英自此,再无二话。
青年消瘦矫健的身影无声无息消失,朱元璋扶着阿英走路。
“那东西……”
“他说得没错。”
阿英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脚尖上,翘起的珍珠上:“人活一辈子,总要背负点什么。你背负天下人,他们背负你,而我也该背负他们。”
撩起眼皮子,淡淡道:“那东西是毒,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