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变成了……阿笙?”
少年喑哑的声音回荡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他似乎越想越好笑,好笑到忍不住仰起头,将眸中热流狠狠逼了回去。
“我明白了,我真正该气的……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一次次做那不合时宜之人,打扰了你们。”
上次在鬼泣林中,他撞见他们在石洞里抱起一起,如今他们二人又在雨中相拥而泣,说来说去,他倒成了那个可笑至极的局外人,不是吗?
越无咎一步步往后退去,笑中带着深不见底的凉意,他忽然伸出手,将脸上的纱布重重扯了下来,那骇然的伤口便陡然暴露在了风雨之中。
“不,阿越……你疯了吗?”
施宣铃眸光骤紧,呼吸一颤,望着越无咎那半边脸上可怖的伤痕,急切不已:“你脸上的伤才上了药,好不容易好转了一些,这样撕开纱布,伤口势必会恶化的,若是留下疤痕来,毁容了怎么办?”
“毁容了又如何?你会在乎吗?”
越无咎垂下眼睫,雨珠滑落下来,他身影伶仃,似乎自说自话般,每个字都冰冷地飘入了风中:
“我又不是钟离笙,毕竟他生得像他娘,你会心疼他那张脸,甚至不惜为他挡上一钩子,我又算什么呢?”
白雾缭绕,少年肩头的那只小灰猫蜷缩着身子,耷拉着尾巴,浑身湿漉漉的,在雨中愈发孑然孤寂,惹人怜爱了。
“如今他还为你伤了一双眼睛,你更加觉得对不起他,恨不能将一生都赔给他了吧?”
是他亲耳听见的,她在雨中泣不成声,诉说自己对钟离笙的无限怜惜,她看见他在雨里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觉得他那副模样实在可怜,百般心疼他,又害怕他的眼睛永远也好不了了,这才会抱着他失声痛哭。
“其实,其实并非如此,是因为……”
施宣铃咬住唇,想要向越无咎解释,可偏偏耳边又响起宛夫人严厉的叮嘱:“记住,要将这些秘密藏在心底,藏到死,向谁都不能透露一个字!”
天地萧瑟,冷雨敲人心头,见施宣铃始终无言以对,越无咎终于闭上了眼睛,唇边露出了苍凉一笑。
他微微仰头,任雨水滑过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将他浑身淋个透彻,把他最后一丝的卑微奢求都浇灭。
“我到底还在企盼些什么?施宣铃,你这个人有心吗?”
“真是太可笑了,又活该如此……我说的是我自己。”
——
海风掠过云洲岛,潮涨潮落,飞鸟归巢,自从那一日后,澜心小院里便像是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冰墙,将施宣铃与越无咎隔绝开来。
她想替他治伤上药,他却避开了她,一副放任不管,听天由命的模样。
她告诉他那件绮梦嫁衣能够拿到了,只要等凤殊行将那三颗风雾珠镶嵌在嫁衣上便好,但是那种下结颜花的人,却是凤楼的上一任当家凤少容,他已然离世,所有线索自然都断了。
那些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真相,施宣铃没办法告知越无咎,只能用这样的说辞将一切了断,尽管她早已寻到了同族之人,但她也回不去那魂牵梦萦的家乡了。
屏风的那一头,越无咎却始终沉默着,不管施宣铃说什么,他都一语不发。
事实上,不仅是施宣铃的寻家之路断了,他想探寻的那些答案也没了头绪,凤楼究竟与奉氏一族有关联吗?
他不得而知,尽管他见过凤殊行,还被他救回了凤楼,但那时几乎都是全叔在照料他,他不曾近身与凤殊行接触过,便也不曾看到过他手腕内侧的那个火凤图腾。
而十七年前在澜心小院住过,种下结颜花的人竟是上一任凤楼主人,他如今也已离世。
冥冥之中,阴差阳错,许多东西仍浮在海面之下,不曾让越无咎窥见玄机。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在院中练着越家剑法,练到体内热血翻腾,一股邪气裹挟着剑招,有什么同时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已悄无声息间坠入魔剑之道,一步步越走越远。
施宣铃守在他旁边,浅色的眼眸里满是担心与关切,想要靠近他身旁,却都被他凌厉的剑气所阻拦。
他们之间的那道冰墙,似乎一日比一日坚固,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消融掉。
施宣铃远远看着越无咎半边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心中揪疼无比,再不愿这样下去,她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为他医治,若再被他推开,她便撒泼耍赖,彻底豁出去,无所不用其极,总要缠上他才行。
可没想到,在她正准备行动之际,院里竟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女一身飒爽红衣,腰间缠着一根紫色长鞭,踏着双别致的绘银长靴,娇俏明艳,不可方物。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枫舟公主,她只身一人,特地来向越无咎辞行道别。
她母后寿诞,她得回一趟姑墨国了,下一次再来这云洲岛上,也不知会是何月何日了。
“小舅舅,你不如……同我一起回姑墨吧?”
澜心小院里,斜阳西沉,结颜花随风摇曳,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其实上次你赴约去看天霞之境时,阿笙在船上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
他虽然打趣越无咎,让他去姑墨国做那“和亲相公”,便可戴罪立功,重振越家,但调侃归调侃,事实上,这于越无咎而言,的确是一条明路。
“我知道你背负着血海深仇,可被困在岛上,无计可施,但我能帮你,替越家翻案,洗刷冤屈,为越氏一族报仇,只要是你想做的一切,我都能够……成全你。”
姑墨王也早有与东穆结盟之意,但枫舟公主性子烈,绝不嫁自己不中意的人,连姑墨王也拗不过她。
她如今心中只有越无咎一人,只要他能应下这桩婚事,他就不用再走一条布满荆棘,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路了,他所渴求的一切,也将手到擒来了。
这诱惑的确太大了,换作任何人,只怕都已经一口答应下来了。
“小舅舅,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我愿意等你,这个紫金葫芦你收好,只当作一件信物,待你想清楚了……你随时可以拿着它来姑墨国找我,我定会许你想要的一切。”
精致小巧的紫金葫芦在夕阳中泛着动人的微光,这是枫舟公主戴在脖子上多年的贴身之物,有驱邪庇佑,安康顺遂的美好寓意,如今她却送给了越无咎。
小小的紫金葫芦,承载着一份炙热无比的满满心意,越无咎握在手心中,一时间喉结微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长风拂过他们的衣袂,枫舟公主不舍抬头,望见越无咎半边脸上的伤痕,又眸含心疼,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小舅舅,你脸上的伤……当真不打算治了吗?”
她也给他拿过药,却都被他拒绝了,少年那样执拗,刻意在惩罚自己一般,又像在同谁赌气似的。
枫舟公主不傻,她早知施宣铃医术高超,但越无咎却不肯接受她的医治,虽然她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能让越无咎如此反常失态的,除了他那个“坏姑娘”,还能有谁呢?
当下,听到枫舟公主的问话后,越无咎目光一动,却终究只是薄唇轻启,吐出了八个字:“皮相而已,又有何妨?”
枫舟公主失笑摇头:“也对,多一道疤痕也没什么,我们姑墨的勇士哪个身上没有几道疤的,还更添了几分男儿气概呢,反正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这皮囊。”
晚霞笼罩着澜心小院,最后的离别时刻终是到来,枫舟公主深吸口气:“小舅舅,我走了,你要收好我的紫金葫芦啊。”
她依依不舍间,情难自抑,上前还想抱住那身姿俊挺的少年郎时,他却抿了抿唇,到底后退了一步。
“抱一下……都不行吗?”
“公主,抱歉。”
越无咎望着枫舟公主,双眸定定,只是意味深长地道:“山高水长,望公主一路平安,善自珍重。”
“你这个人啊……”枫舟公主虽有失落,却仍是扬起了唇角,眸中泪光闪烁道:“你哪一天才能忘记你的‘坏姑娘’呢?小舅舅,你别让我等太久,想明白了就来姑墨国寻我……”
这番话动情无比,却又带着万般叹息,连躲在暗处的施宣铃听了,心弦都不由颤了颤,她目送着那道明艳的身影远去,神色怔然,若有所思。
越无咎也久久站在夕阳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想些什么。
他余光一瞥,躲在树后的少女似有所感,慌乱地缩回了身子,只是那细微的铃铛声却传入了他耳中。
他不动声色,眸中敛下万般情绪,只将那紫金葫芦举在眼前,一边轻轻转动着,一边细细端详着,好似在暗暗打算些什么般。
于是躲在树后的少女,一颗心更加乱了,她茫然地望向虚空,一只手慢慢捂住了胸口,耳边又回响起了那日雨中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施宣铃,你这个人有心吗?”
她怎么会没有呢,不然为何她现在这里,七上八下的,又酸酸涨涨的,那般不安,那般……难受呢?
“阿越,你真打算去姑墨国……找枫舟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