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湖面波光粼粼,水雾弥漫,一道纤秀温婉的身影独坐湖心亭中,素手纤纤抚琴,四周垂下轻盈飞扬的白纱,更衬得此情此景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湖风掠过那亭中之人,她一袭薄纱长裙,墨发飞扬,风姿卓然,宛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只是她抚出的琴声却哀婉莫名,幽幽盘旋在湖面之上,如泣如诉,仿佛寄托着无限的思念一般。
这抚琴的“仙子”不是别人,正是柔妃娘娘。
允帝宠爱她,知道她喜好音律,又心向山水明净之处,便在她的元芜宫里,特意建了这座湖心亭,好让她闲暇时便能在此抚琴跳舞,对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都能开阔许多。
不得不说,允帝此举的确投了柔妃所好,元芜宫里,她最爱待的地方便是这座湖心亭,常常能在这独自抚琴,一坐就是一下午。
柔妃的琴声里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每一次翩然起舞,也总带着挥之不散的清冷孤寂之感,允帝偏偏就喜欢柔妃这股独特的气质,不似宫中其他俗不可耐,只会争宠献殷勤的妃嫔,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同柔妃在一起,如在饮茶,需细细品,虽第一口不够清甜,但却茶香四溢,甘润无比,在最初的苦涩过后,便会涌起一股悠长的美妙滋味,令人回味无穷。
允帝的后宫里美人无数,百花争艳中,柔妃却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个,就连她那看似卑微的出身,也是允帝宠幸她的理由之一。
帝王之心向来喜怒无常,多疑忌惮,最恨后宫干政,更恨外戚弄权,而毫无家世背景的柔妃,便能叫允帝安心宠着,仿佛笼中豢养的一只歌声美妙的云莺,得他欢心,更使他放心。
允帝又怎会知道,最柔顺美丽的花朵,往往都带着尖刺与剧毒。
更何况,这朵花另有主人,心中根本不曾对他有过半点真情实意。
每一次缥缈幽怨的琴声里,都寄托着一个女人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痴情,这才是柔妃喜欢待在这湖心亭抚琴的原因。
只有这个时候,她对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坐在孑然一人的亭中,才能放任自己的心,肆意去想着那道遥不可及的身影。
“大人,你究竟何时归来?”
琴声伴随着一声长叹,终于停了下来,也就在这时,连接湖心亭的水上长廊里,由远至近跑来一个小小孩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特制的小剑,几个宫人跟在他身后,慌慌张张道:
“十二皇子,慢点,您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却生得格外俊逸漂亮,尽得了柔妃的仙人之姿,小小年纪便已经灵秀无比,令人见了都忍不住惊叹赞美。
这正是柔妃为允帝诞下的十二皇子,况逸云。
“逸儿,瞧你这满头的汗,练完剑了?”
十二皇子点点头,乖顺地依偎进了母亲怀中,稚嫩的声音轻轻道:“师父留下的功课,孩儿都已经练到最后几招了,可是师父为什么还是没有回来?母妃,我,我想……师父了。”
十二皇子口中的那位“师父”,正是如今远在云洲岛之上的镇抚司首尊,裴世溪。
他之所以会成为十二皇子的师父,说来还颇有一番波折,费了不少心思。
十二皇子生性柔软善良,虽然柔妃得宠,却并无母家势力倚仗,是故十二皇子时常被其他皇子嘲讽欺负,其中最过份的便是皇后之子,太子连晋。
他以捉弄这个“十二弟”为乐,有一次甚至领着随从,在宫中假山后对十二皇子步步紧逼,最终吓得他跌入水中,就在那危急关头时,这一幕被恰巧进宫办事的裴世溪撞了个正着。
多亏他将十二皇子及时救了上来,才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事后虽然太子被允帝关了禁闭,罚他静思己过,可十二皇子也一病不起,吓得连日被梦魇缠身,难以从恐惧阴影中走出。
这样一比较,对太子的那点责罚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过于放纵宽容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后出身魏家,父兄位高权重,亲族也皆在朝中担任要职,太子的身份贵不可言,岂是区区一个十二皇子能够相提并论的呢?
柔妃什么也没说,甚至从不曾在允帝面前抱怨过一句,她只是在深夜里搂紧了从噩梦中惊醒,瑟瑟发抖,脸色煞白的十二皇子,将一切苦楚与泪水都咽进了肚中。
没隔几日,允帝来元芜宫看望病中的十二皇子,见他苍白瘦弱的样子,心疼中却也夹杂着几分嫌弃。
“逸儿天生胆小,朕似他这般大时,都已经会骑马猎射,驰骋风中了,这个孩子,太过文弱了,也不怪其他哥哥们总是捉弄他,他毕竟是个皇子,不是个娇滴滴的公主,这般心性,还得多磨磨啊,多练一下胆识魄力,柔妃你说呢?”
明明是加害者仗势欺人,太过嚣张跋扈,却反过来责怪一个受害者,对一个本就天性柔软善良,从不惹是生非的孩子诸多挑刺。
既要他胆识过人,勇敢无畏,却又不给相应的身份地位,不加以皇权庇佑,难道一个毫无势力背景的皇子,还能对太子不敬吗?
柔妃心中冷笑,面上却依然恭顺无比,还趁势向允帝提出,不如就为十二皇子找个“师父”,专门教他习武强身,锻炼他的体魄胆量?
其实此前也为十二皇子找过宫里身手不错的大太监,教他习武强身,可这太监毕竟没了根,男不男,女不女的,教的功夫也总带着些阴柔的气质,时日久了,反倒会让十二皇子愈发没了男儿气概。
并且宫中规矩森严,尊卑有别,那些太监只会拿十二皇子当“主子”看待,从不敢真的下狠手去教他,更多的是阿谀奉承,事事都哄着十二皇子来,如此传授功夫,十二皇子又怎能真正成长起来?
所以必须为十二皇子找个不畏强权,严厉刚正的师父,身上还得带着一股“狠劲”,绝不会去阿谀奉承,处处捧着十二皇子,反而敢牟足了劲去教,这样一来,才能让十二皇子得到“蜕变”,真正成长起来。
那么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柔妃并不在明面上说出答案,只是让昏睡中的十二皇子,恰到好处地又发“梦魇”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着,还不断嘶哑着喉头喊道:“裴大人救我,裴大人救我!”
孩子的连声哭泣中,柔妃这个母亲自然心疼地将他搂在怀中,不住安抚着,而允帝却是眸光一亮,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人选吗?
放眼东穆,最残酷可怖的地方,非镇抚司莫属,而最杀伐果决的人,也非镇抚司的首尊,裴世溪莫属。
他身份特殊,凌驾于朝野之上,直接听命于允帝一人,岂止是不畏强权,朝中那些百官见到他心里都要打寒颤呢,这么多年来,被他抓进镇抚司,严刑拷打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他何曾畏惧过任何人,又何曾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过?
如此心性,如此一身狠劲,不正是最好的“严师”人选吗?
就这样,柔妃想要的那个答案,被允帝亲口说了出来,一切顺理成章,裴世溪自此摇身一变,又多了一重身份,成为了十二皇子真正意义上的“师父”。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柔妃的元芜宫了,也能手把手地教会十二皇子各种本领技能,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与十二皇子的命运悄无声息地捆绑在了一起,成为了他身后的一股莫大助力。
许多东西,也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各番微妙改变。
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春天山上的花儿便都开了。
自从有了裴世溪这个师父,十二皇子迅速成长起来,同过去简直判若两人,而太子那里也多少有了些忌惮,碍于裴世溪的威严,不再经常带人找十二皇子的麻烦了。
一夕之间,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十二皇子终于不再畏畏缩缩,只会躲在母亲怀里无助哭泣了,他仰望着高大英俊,宛如天神一般的师父,心里充满了崇敬与喜爱之情,脸上也多了许多灿然的笑容。
原来有人做自己的后盾,时时刻刻地庇佑着自己,是这样安心的感觉?
从前父皇虽然心疼他受欺负,却更多的是瞧不上他,只会嫌他哭哭啼啼,胆怯没用,可是师父却不一样,师父从来没有笑话过他,反而会鼓励他一次次站起来,教会他宫中严酷的生存之道。
他亲手给他做了一把特殊的小剑,漂亮又威风,还锋利实用,他爱不释手,也无比骄傲,这是他师父给他做的,宫中其他皇子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有!
不仅如此,师父还会在树下握住他的手,亲自教着他一招一式,当那把剑高高举起,面向前方木头做的假人时,他颤抖着手,终究难以刺出那一剑。
天性柔软的孩子,像足了他的母亲,却偏偏缺了况氏皇族的一股狠劲。
还是师父贴在了他耳边,坚定地告诉他:“逸儿,善良并不是你的缺点,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只是你身处宫中,不能光有一颗柔软温顺的心,还得擦亮眼睛,看清周围,当群狼环伺之时,你必须狠下心来,抓起武器,予敌重击,这不仅是在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你的母妃,保护你所有珍视看重的人……”
“弱者并不可耻,但是会很可怜,世道如此,皇权如此,你身在宫中,无法改变这个局面,便唯有强大起来,才能守护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你明白吗?”
那颤巍巍的一剑,终于在师父的鼓劲下,狠狠刺了出去,击倒了那个木头做的假人。
“轰然”一声,假人倒地,尘土飞扬。
那一瞬,小小的孩童泪流满面,却也蜕变新生,击败了一直以来困住自己的心魔。
原来只要刺出了第一剑,后面的,便都不难了。
却也同样的,再无回头之路了。
——
湖心亭里,柔妃挥挥手,屏退了左右,亭中便只剩下了她与十二皇子。
“母妃,我昨夜梦到了师父,他怕我冷,给我披上了他的斗篷,还一直替我暖手来着,我想要抱住他,可是师父便突然消失了……”
“我真的很想师父了,母妃,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啊?”
听着孩子略带稚气的声音,柔妃不由心头一软,伸手抚上了十二皇子的脸颊,一双浅色的眼眸蕴着笑意,温声细语道:
“逸儿,母妃告诉你一个秘密,等你练完了所有剑招,你师父就会回来了,到时他可会好好检查你的功课,看看你最近有没有偷懒,若是没做好,他可是会严厉责罚你的,你怕不怕?”
“真的吗?”
十二皇子惊喜不已,连忙道:“孩儿没有偷懒,一日都不曾,只等师父回来检查孩儿的功课便是了!若是师父觉得,孩儿这剑招当真没练好,那他尽管责罚孩儿就是了,孩儿绝无怨言,只会更加埋头苦练!”
“为什么,你不怕你师父取出藤条,重重抽你的手板心吗?”
“不怕,师父若觉得孩儿做得还不够好,那么孩儿便甘愿领罚,因为孩儿知道,师父打我,是为了我好,孩儿心里都明白的。”
小小的孩童睁大着眼睛,那清澈的眼神在长阳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真切无比,看得柔妃鼻头忍不住一酸,却是感动与欣喜交叠着,令她红了眼眶,一时心绪激荡,难以言语。
好半晌,她才抬起手,又轻柔地摸了摸十二皇子的脑袋,在湖风中一字一句道:“好孩子,记住母妃的话,要永远敬重、爱护你的师父,不管日后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背叛他,伤害他,绝不可与他为敌,听懂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令十二皇子有些怔然,他似懂非懂,却也在母亲的注视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师父对孩儿那么好,孩儿怎么可能伤害师父,与师父为敌呢?”
“是啊,你师父那么好……”柔妃喃喃着,将十二皇子拥进了怀中,一边望着虚空,一边自言自语道:“在这世上,的的确确,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好了。”
她搂住十二皇子的那双手又紧了紧,贴在孩子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幽幽地道:
“你只需记住母亲今日的话,不管有朝一日,发生了任何事情,你师父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受尽千夫所指,你都不能背弃他。”
“这条路,他走得很难,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刀山火海他都一个人闯过了,终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