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当真喜欢你的。”
面对越无咎灼灼的眼神,施宣铃轻声回应着,却莫名有些心虚,微微垂下了头。
什么才叫“喜欢”呢?
他将她带到了海上,让她能够逃离施家,再次拥抱到广阔的天空,呼吸到自由的气息,她对他心存感激,一见他就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她还能看见他心底的那只小灰猫,每次小灰猫一哭,她就会忍不住对他怜惜万分。
阿娘曾跟她说过,怜惜一个男人,就会慢慢爱上他。
她虽然不是很懂,可她对越无咎加在一起的这些感情,也能叫作“喜欢”吧?
她也不算……骗他吧?
正想到出神时,少年又忽然在她耳边道:
“对了,你昨晚给我吃的是什么?很清甜,还有吗?”
“有有有,是我自己做的花蜜糖!”
总算有人识货了,施宣铃眸光一亮,立刻摸出随身带着的糖罐子,一股脑儿倒了许多颗在越无咎手心。
她一边兴冲冲说起幼年在青黎大山里,是怎么跟着族人学会做这花蜜糖的,一边又想起九岁那年初到施家,摸出糖果讨好哥哥姐姐,却反遭嫌弃的事情。
“明明是我用心做的蜜糖,哪里就脏了?”
少女撇着嘴,身前的少年却忽道:“不用在乎。”
“啊?”
施宣铃望去,少年一双眼眸认真无比:“施家那些讨人厌的家伙,糟蹋你的心意,你不用在乎他们。”
他抿了抿唇,又低不可闻地说了句:“日后也不用……再分给旁人吃了。”
“什么?”
施宣铃没听清,越无咎却摇了摇头,没再多言,而是握紧手心的糖果,转过了身。
“继续施针吧。”
许是针灸当真有效果,这一夜,越无咎难得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跟施宣铃回到了皇城,一起在晴空下放风筝。
他亲昵地唤她“小铃铛”,就像她的族人那样叫她一样。
可放完风筝后,他送她回施府,在阁楼下,不知怎么,忽然对她道:“我跟你说,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
梦境在这时不知为何,画风陡然扭转,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施家已经有一个女儿骗过我了,还将我骗得很惨很惨,如果,如果……你也是骗我的……”
少年呼吸急促,握紧双拳,似个浑身充满戾气的小兽般,露出了心底最阴暗的一面。
“如果你也是骗我的,我会亲手杀了你,一定会!”
惊雷乍响,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阁楼前,少女竟在雨中脸色一变,收起了所有笑容,瞬间变得冷若冰霜。
她当着他的面,狠狠将他们共同放的那只风筝,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
“我当然是骗你的,越无咎,你如今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一无所有了,谁还会真心爱你呢?”
“不,不会的……”
少年慌乱无措,神似癫狂间,梦境碎成了许多片,而其中一片,竟是他一剑刺入了少女胸口,鲜血溅满了他半边脸。
“不!”
黑夜之中,越无咎霍然坐起身,后背冷汗淋漓。
耳边海风呼啸,窗外星子寥寥,月光惨白,今夜的大海之上,透出一片分外的萧瑟清寂。
待到心跳彻底平复后,越无咎才从床上起身,静悄悄地绕到了屏风后。
施宣铃此刻正睡得安然,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枕边,白皙的面容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显得那般清隽恬静。
越无咎望了她许久,目光又往下移去,最终落在了床边的那双鞋上。
月色之中,鞋面上绣着的紫楹花美丽淡雅,仿佛还带着光一般。
久久盯着鞋面上的那株紫楹花,少年不知怎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终是扬起唇角,莫名的……心安了。
——
海上的时光平静又漫长,越无咎在施宣铃贴心的照顾下,渐渐好了起来。
可云洲岛也近在眼前了,他们在岛屿附近的海域处,下了皇城驶出的那艘船,登上了云洲岛派来接应的船只。
那是一艘巨大的海船,足足建了五层,其中三层都关满了自各地流放而来的罪奴,第四层住着云洲岛的官兵。
而第五层,则由一人独享。
那人叫钟离笙,是云洲岛的岛主之子,负责来接他们这些罪奴。
钟离家声名赫赫,世代坐守云洲岛,有财有势,有兵有权,说是岛上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只是这少岛主好生奇怪,从头到尾连个面儿都没露,事情都让手下的人办了,调子委实不是一般的高。
但施宣铃也没心思去猜这少岛主了,因为越无咎肩头的那只小灰猫,又“腾腾”冒了出来。
离开了皇城的船只,这一回,越无咎没有任何特殊优待了。
毕竟天高皇帝远,即便允帝顾念旧情,可又有几分能吹到这偏远的海上呢?
他与施宣铃一起,同许多罪奴被关在了第三层,满满当当的船舱里,连呼吸都觉得憋闷。
所幸海岛不远,至多一两日就到了。
可这对越无咎来说,仍是极其难熬的,于是接下来施宣铃便有幸欣赏到了一只“别样”的小灰猫——
时而痛苦皱眉,握拳隐忍,时而心事重重,严肃叹气,小小猫生,已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派忍辱负重,心酸不已的架势,在施宣铃看来,竟莫名透着几分可爱,她忍俊不禁间,时常在越无咎郁闷的目光下,一个人乐出声来。
终于,云洲岛快要到了,船上的罪奴们开始躁动起来。
海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施宣铃扫过第三层不安的人群,忽然目光一亮,惊喜出声:“呀,我看到了一只淡粉色的小蜘蛛!”
越无咎正靠着船舱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疑惑道:“什么蜘蛛?”
施宣铃伸手指去,船尾西头靠窗的地方,坐着一道烟粉色的身影,施宣铃兴冲冲地对越无咎道:“那个姑娘很特别!”
特别?
越无咎皱眉望去,不过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满身书卷气,应当曾是个官家小姐,只是不知为何落难至此,可除此之外,他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不知道的是,自施宣铃眼中看去,那小姑娘的肩头白雾缭绕,正浮现着一只淡粉色的小蜘蛛——
是的,粉粉嫩嫩的小蜘蛛,盘在网中央,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书,痴然入迷,视周遭如无物。
果然,当那姑娘抬起头时,手中正是拿了一卷书。
确切地说,她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了个很古怪的圆镜片,每看几行字,她就要拿起圆镜片凑到一只眼睛前,透过那圆镜去瞧书上的内容。
“那姑娘……眼睛似乎不太好使?”
越无咎终于观察到这处“异样”,他自小家世显赫,天南地北什么好玩意儿没见过,自是一眼就瞧出那姑娘手中拿的是何物。
“她手里拿着的,应当是一块琉璃镜,能令眼疾之人视物正常,只是这东西挺稀罕,她能弄到一块已经不错了,看来她不仅是个官家小姐,家世应当还不低,不过如此说来,这般名门贵女……又怎会沦落至此?”
越无咎说到这,忽然收了声,名门贵女又怎么了,怎就不能被流放到云洲岛来呢?
他还是皇帝的亲外甥呢,同这满船罪奴的命运,又有任何区别吗?
小灰猫的情绪陡然低落下去,施宣铃却兴致满满道:“我觉得她好可爱,我好喜欢那只小蜘蛛呀。”
“究竟哪里有蜘蛛啊?”
越无咎抬起头,怀疑自己眼睛坏掉了,施宣铃却支支吾吾道:“嗯……反正,我就是很喜欢她,我想过去跟她说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可以吗?”
船上鱼龙混杂,登船时越无咎就叮嘱过施宣铃,让她轻易不要离开自己身边,否则怕她出什么意外。
如今云洲岛将至,一路顺当,施宣铃只是过去同人说几句话,确实没什么打紧的。
更何况,她“看上”的还是个姑娘家,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小白脸,越无咎也便将心放进了肚中,轻轻点了点头:“你去吧。”
施宣铃雀跃而去,可还没挤到那位“蜘蛛姑娘”跟前时,那姑娘的手却被旁边人不小心撞了一下,她拿着的那块小圆镜猝不及防掉在了地上。
“我,我的琉璃镜!”
声音细细柔柔的,也带着一股书香之气,只是这声音的主人却颇为着急,站起身就要去捡那小圆镜,却又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险些就要栽倒。
施宣铃眼疾手快,正好至她身前,赶忙扶了她一把,“你别急,我去帮你捡!”
她说着投入人群中,身形灵巧穿梭,可那小圆镜也像长了眼睛般,一路向外滚去,还被人无心踢了几脚。
所幸没有被踩碎,只是被越踢越远,最终竟然直接滚到了船舱外。
终于,它稳稳停在了甲板上。
施宣铃心头一喜,几步上前,正要弯腰捡起时,一只手却快她一步,先将那琉璃镜拿到了手中。
“这玩意儿是谁的?”
尖利的嗓门在船上响起,来人獐头鼠目,一身官服,腰间佩剑,身后还跟着两队侍卫。
“钱,钱大人,这是我的东西!”
施宣铃还来不及开口,那“蜘蛛姑娘”已经从船舱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上前急声道。
“你的东西?”钱大人冷哼一声,将那琉璃镜对着阳光照了照,微眯了一只眼道:“都已是罪奴之身,流放到云洲岛来了,还有什么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他说着又望向满船舱的人,拔高嗓门喝斥道:“都给我听清了,你们这些贱奴,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你们自己的一条贱命,都是属于云洲岛的!”
一船的人噤若寒蝉,即便有不满也不敢显露出来,这钱大人早就“名声在外”,若是得罪了他,日后在岛上准没有好果子吃。
而显然,这位钱大人对捡到的“意外之财”颇感兴趣,并不打算将它还给它原本的主人了。
“这玩意儿我先替你收了,若在岛上表现得好,日后就看我心情,再决定要不要将这玩意儿还你。”
他说着,便要将那块价值不菲的琉璃镜收入怀中,“蜘蛛姑娘”急了,又上前一步。
“可,可是钱大人,我每日都要看书,一刻也离不开此物,还请大人将它还给我吧……”
“还个屁,你再敢啰嗦一句,信不信我把你丢下海喂鲨鱼?!”
钱大人的唾沫星子飞得老高,施宣铃站在甲板上,分明瞧见他肩头白雾缭绕,蹲着一只贪婪的癞蛤蟆,正吐着哈喇子,浑身掉着恶心的黏液,丑陋无比。
“钱大人,我真的……”
“滚滚滚,快滚回船舱里去,别惹老子发火啊!”
那姓钱的没了耐心,猛地将跟前柔弱的少女推开,又是她身后的施宣铃眼疾手快,及时扶了她一把。
“钱大人不要动手呀,我这里还有个更好玩的东西,你想不想见识一下啊?”
施宣铃上前一步,将那“蜘蛛姑娘”护在了自己身后,一边笑盈盈地将手上铃铛抬起,在那钱大人眼前晃了一下。
也不知怎么回事,铃铛里仿佛飘出两缕紫烟,刺激得那钱大人鼻头发痒,当即就打了个喷嚏。
他手中的琉璃镜也一下没抓稳,直直往甲板上掉去,施宣铃灵巧伸手,接了个正着。
她赶紧塞给身后那“蜘蛛姑娘”,又抬手将铃铛在那钱大人跟前晃了好几下,刺激得他连续不停地打喷嚏,整张脸也莫名其妙地快速红肿起来。
“多谢钱大人跟我交换,这铃铛声是不是很好听啊?我就当钱大人收下这礼物了,先行告退了!”
说着,施宣铃拉过还在发愣的“蜘蛛姑娘”,轻巧跃入船舱中,而甲板上的钱大人还在猛打喷嚏,等两个少女挤入人群中,他才回过神来——
“你,你这妖女站住,你给老子下了什么毒?”
两队侍卫追入船舱,一片混乱中,施宣铃的声音只遥遥传向甲板。
“打喷嚏多舒服啊,可是人生一大快事呢,我这是在为钱大人排浊气呢,钱大人为何不领情呢?”
“一派胡言,你给老子站住!”
钱大人一边打着喷嚏,脸一边红肿得越来越厉害,打眼望去,还真像个肿肿的“癞蛤蟆”。
船舱里骚动起来,那钱蛤蟆紧追不舍,眼看一只手就要扣住施宣铃的肩头,一道俊挺的少年身影却拦在了他跟前。
“你若敢碰她一下,我就扭断你这只手,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