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谣从不觉得自己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能在那个时代活下来,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更何况,她知道这些。
吴娟芬从小便告诉她,他们是如何救下她,在磅礴的雨里送高烧的她去了医院。
后来几年饥荒,她也吃到了粮食,在那个年代又活下来了。
裴谣庆幸自己知道这些事,她便可以感恩,不会因为小事情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委屈,虽然……那个时候的她会有一点难过。
还好她从小便有一个西瓜理论。
人一生吃到的西瓜是固定的,先吃的人后面吃得就少了,先前没有吃的人后面会吃大大一个。
裴谣告诉自己,她已经是吃过一个大西瓜的人了。
爸爸妈妈对她很好很好。
后来她可以去上学,这样便更好了。
裴谣读了几年书,就出去打工了,爸爸去世后家里拿不出钱同时供两个人上学,先前已经吃到西瓜的裴谣便没有继续吃西瓜了。
裴谣并没有对过去的生活带有任何抱怨的情绪,她是幸运的,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以前是上学,现在是timed。她也可以赚钱养活自己,还能寄钱帮助家里,这样的人生在裴谣看来已经很幸福了。
“她出生的年代,应该是很混乱的一段日子,灾害遍布,民不聊生。
有人捡起被丢弃的她,在那么大的雨夜里去了医院,治疗费用差点掏空了这个家。
他们在饥荒的年代勒紧裤腰带省下粮食,一口一口喂给她。
被救下,被养育,和其他孩子一样的长大。
这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恩情,时间磨灭不去,金钱也无法消弭。
尽管她似乎一直都没什么钱。
她最怕自己越长大,越忘却那段日子的艰苦,怕将长大后吃到的一碗面与以前的一口粗粮比,更怕自己轻描淡写地用钱来抵消这数不清的养恩。
她怕自己觉得被救被养育理所当然,也怕自己陷在过去无法走出来。
所以她很努力、很认真地放平心态,一直念着早已熟记于心的几段话,告诉自己,这是永远偿不清的恩。
自己有的,她便给。
没有的,她努力给。
不合理的,她也会拒绝。”
裴谣一直是这样做的,她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也总是能把事情理得清清楚楚,冷静地分析利弊。
她总是能做得很好。
可她之后知道了真相。
这是从伊引休嘴里说出来的,她起初不愿意信,可林季初他们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
还有后来的时空穿越。
这一切都表明了她切切实实地……伤害了林澜。
在研究所做实验时,裴谣翻过那里的书,架子上有几本是林澜的,她没忍住拿了下来。
里面是些很大胆的想法,跳出timed过往的固有思维,密密麻麻的笔记写满了整本书。
最后一页……即使过了很久,裴谣依旧忘不掉上面的字,一勾一画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让血迹从印痕边缘流了出来。
“时间回溯了以后,妈妈还会去边境抱起我吗?
不会,她没有理由过去。”
当时裴谣神思恍惚,把书放了回去,后来她再回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了。
她与这本书,就像她与林澜,仿佛这辈子注定要错过。
就算不错过,裴谣想,她该怎么面对林澜呢。
许颖为了她,一直待在研究所,这些年,林澜便只能一个人学timed,她的童年是孤独的,甚至……林澜参加timed杯也是为了许颖。
更何况林澜的身体还出了问题。
裴谣想来想去,把这些线拆开又绕起来,林澜的每一份痛苦,都是与她有关的。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许颖的母爱,也不能再坦然地与林澜当朋友。
……或许,她就应该完完全全地按照那份命理来。
听玛丽苏的,要离林澜远一点,最好从此……形同陌路。
要离她很远很远。
裴谣伸手按住心脏,那里一抽一抽的,在疼。
——
回溯之眼项目暂告一段落,裴谣获得了一个小长假。
交接完工作后,她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小时候走过的泥泞路变成了平坦宽阔的沥青路,她拎着行李箱站在路边,周围几个司机凑过来问她要不要搭车。
裴谣看了眼手机,裴泽发消息说自己快到了,她便拒绝了那些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这里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裴谣,这里!”裴泽是开着小卡车过来的,他停下车,把行李搬了上去。
他们照旧没有寒暄。
裴谣看了眼窗外,远方的梯田上有几头牛,青青黄黄的山一路连到了天边。
“你没觉得我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吗?”行至一半时,裴泽主动开口。
裴谣这才转过头看他,打量了番后道,“剃光头了。”
“……还有呢?”
“没有了。”
裴泽:“???裴谣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想——”
在他要炸毛时,裴谣突然说,“爸看见你现在这样会很高兴的。”
他们一向不避讳谈及已故的父亲,仿佛对方就还在这个家里一般。
“是吧,我也觉得,”裴泽不再穿着奇奇怪怪的服装,身上是很正常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头发也没有了,整个人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但一出口就破功,“我这么懂事爸不得幸福死,肯定得和别人天天唠我。”
裴谣笑了笑,也说,“这样挺好的。”
收到夸奖,裴泽爽了,努力压住自己的嘴角,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开车。
这是他新的乐趣,改掉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习惯,再稍微努力点,就能收获别人惊讶的神色和夸奖。
草,真的好爽。
他以前怎么没早点发现呢。
家里吴娟芬已经做好了饭,今天是裴谣回家的日子,她买了年轻人喜欢喝的可乐,大大的几瓶全摆在桌上,跟那些菜放在一处。
说到底,他们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只是吴娟芬会下意识地更在乎裴泽多一点,但若要说她不喜欢裴谣,倒也没有。
她会为了裴泽千里迢迢去t厦城找裴谣,也会做顿好吃的等裴谣回家。
她只是偏心,不是不爱。
而在生活逐渐富足时,偏心已然变得很淡,抛开了各种二选一的情境,这份亲情也似乎变得平等起来。
至少——裴谣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很好的。
在越来越好。
她平日里待在研究所,放假了便回家,有时会跟同事一起出去玩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次打很多份工,也开始享受生活。
只除了……一些无法避免的遗憾。
快到家时,她点进了林澜的朋友圈,对方更新了旅游照片,看上去很开心,裴谣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她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只看了看便退了出来。
“谣谣回来了?”吴娟芬拧开可乐瓶盖,给裴谣裴泽一人一瓶,“来尝尝这个。”
裴谣愣怔片刻,目光在可乐上停留了一会。
“这好像叫什么……快乐?我也不懂,听老板说你们年轻人爱喝。”
“太甜了,我不喝,”裴泽躲了躲,“而且妈,这叫可乐。”
裴谣抱着大瓶子慢慢喝了一口,是一股很奇妙的味道,她出神地望着桌面,脑海里浮现了林澜喝可乐的样子。
她喝可乐会快乐吗?
接下来吃饭的时候裴谣有点走神,不过也没什么人在意这个,裴泽把这个现象归于——他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所以裴谣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这么想着,他嘴角又压不住了。
哎,裴谣和那些看见他的老人似的,干嘛老夸他,都要不好意思了。
吴娟芬:“谣谣,等吃完饭,你要不要跟小泽去看看村里新建的学校,小泽对象也在那里当老师。”
“好啊,”裴谣还在喝可乐,她努力品味快乐两个字,在气泡声里认认真真探索着,“也是平阳计划建的吗?”
“好像是别人捐款的,”吴娟芬对这些不懂,见裴谣没吃什么菜,把桌上的盘子往她那推了推,“难得回来一趟,多吃点。”
……
新学校有些地方还在施工中,有的楼宇侧边嵌着好好学习之类的字样。
“现在上学还是免费的,基本所有孩子都到学校来上学了,姐,我们这儿在变得越来越好呢,”田冉亲切地揽着裴谣的胳膊,指了指另一边的教学楼,“这也是新建的,过几天会裱个名字上去,叫——相休凡楼。”
裴谣伸手遮了下眼睛,迎着太阳光往楼顶看去,这幅景象与小时候的记忆重叠,但却有地方不一样,“它看着好高。”
“是呀是呀,有二十层,”田冉说,“最上面几层准备当展览馆,下面是一些基础学科实验室,我们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没有这个呢。”
裴谣:“现在当老师了,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哈哈哈好!”
她们看了没多久,田冉便接到了主任的电话,“姐,我有点事要先走了,你先自己看看啊。”
裴谣说,“行,你去忙吧。”
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裴谣在食堂遇到了一个熟人。
他们是在裴谣刚参加timed那会儿分手的,接下来几年都没有再联系过。
“谣谣,”对方笑着看她一眼,“你还没有吃饭吗?”
裴谣礼节性地点点头:“在家吃过了,只是来这里看看。”
“嗯好,我快吃完了,要我带你参观一会吗?”钟卓扶了下自己的眼镜,“好久不见了,我们也可以聊聊天。”
裴谣摇摇头,并没有坐下来,“你现在是这里的老师?”
“对,我过来支教,”钟卓慢慢喝了口汤,“恭喜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timed在近几年兴起,年轻人或多或少地都了解过一些,许颖和裴谣的名字总是一起出现在荧幕上,两位划时代的大师已经引领timed看到了新的曙光。
“谢谢,也恭喜你,”裴谣看了眼时间,“那我先走了。”
“好的,有缘再见。”
裴谣并没有再续前缘的想法,钟卓也没有,两个人都是简单地客套一下,便继续吃饭的吃饭,逛学校的逛学校。
世界并不大。
可世界上也有很多人。
以前裴谣并没有抱怨过命运,她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可她最近总是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是林澜?
那一段算的命,与她此消彼长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林澜?明明这世界上那么多人。
为什么一定要是林澜呢。
走着走着,裴谣来到了操场,现在是午后的课间,那里有很多在玩的小孩子。
她靠在栏杆上,目光落在了这些鲜活蓬勃的生命上,他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平阳计划施行后的第很多年,世界一步步走向美好。
“姐姐,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有个小女孩跑到了这边,动作敏捷地爬上了栏杆,“你长得好好看!”
怕她摔下去,裴谣伸手去扶,“我是来这里参观的,不是你们老师。”
“那好可惜呀!”
裴谣朝她笑了下。
“那姐姐你参观完就会走吗?”
“会的,你们上完学是不是也要回家呀。”
小女孩想了想,用力点头,“那我带你去看我的花花吧!”
裴谣说好,小女孩扶着她的手跳了下来,带着人往某一栋楼跑去。
前方是一处工地,地上卧着巨大的坑,来来往往的工人在搭地基。
后方的楼墙角有一朵从石缝里长出的小花,这栋楼很老,墙壁边缘扑簌簌地掉土渣子。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小女孩扬了扬脑袋,很骄傲地说,“我是在三天前发现这朵小花的。”
裴谣跟着她蹲下来,目光落在淡黄色的花瓣上,“它很好看。”
“嘻嘻我也觉得,”小女孩看了看远方的工地,有些忧愁道,“不过,老师说这里要建新的楼了,很高很高的新楼,到时候它会挡到花花的阳光。”
裴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怔怔。
“不过到时候我们就有更多教室了,可以有更多小朋友过来上学,还有新的书呢,”小女孩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老师说这是好事情,但花花照不到光了。”
裴谣迎着光看到了蓝天,下方忙忙碌碌,尘土飞扬。
十年前的比赛里,一面镜子和她说,高楼正在搭建。
裴谣站了起来,飞起的尘土被周围喷出的水汽带着降到了地上,她面对着陷下去的土坑,看到的却是拔地而起的高楼。
飞鸟在窗边停留,阳光驻足在楼层间,无数行人在下面仰头望去。
而角落里的小花,没有阳光了。
纵使向阳,难见旭日。
今天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裴谣却看见了过去与未来。
在离开前,小女孩还带她去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坐,“姐姐,如果你想当老师,一定要来教我啊。”
裴谣接过她递来的拓展阅读,笑了下,“没问题,到时候我和你说,但这件事情……”
“嘿嘿好了好了,我们看书吧!”小女孩翻到某一页,“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我喜欢里面的小白菜,她很可怜,我想跟她做朋友。”
听到小白菜三个字,裴谣愣了愣,她的手按在纸面上,眼底映出大段大段的文字。
当中有几行是歌谣。
“小白菜呀,地里黄。三两岁呀,没了娘……”
……
今晚裴谣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最开始参加timed杯的时候。
她看见了林澜。
与之前不一样,林澜在初试时便取得了高分,后面的训练更是将所有人甩在了后面。
梦里的裴谣和林澜是好朋友,对方最喜欢在训练时盯着她的脸看,目光暖暖的。
后面的比赛,同为化感者的她们不能组队,便成了对手。
练习赛时林澜几乎处于一个碾压其他人的位置,她所在的小队总分高到不像话。
比赛结束后,林澜总是和裴谣一起训练,教她如何更好地运用化感。
她们总是训练到很晚,裴谣在飞速进步着,她想林澜也是。
直到正式赛第一场,林澜那队都一直处于遥遥领先的状态。
可不知为何对方的状态在逐步变差,梦里的裴谣以为她太累了,便经常让林澜回去休息。
正式赛第二场,林澜依旧领先,但裴谣也追了上来。
裴谣看得出来,林澜的实力远超其他选手,第一不出意外会是她那一队。
但裴谣依旧努力打完每一场比赛,她喜欢的是timed,不是胜利,能在比赛过程中更多地了解timed方面的知识就已经够了。
她三年后还可以再来。
但最后一场比赛林澜没赢,赢的是裴谣。
裴谣收到比赛结果后第一时间去向老师求证,却只得到了结果无误的答案。
她去看回放,去翻书,发现了对方的化感数据不太对。
这个时候她已经联系不上林澜了。
对方仿佛从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梦里虚幻变化,很多细节裴谣都不清楚,她一直找一直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林澜。
后来她进了研究所。
场景切换转变,她看见林澜跪在房间里,鼻血将衣服浸得又湿又红,地上也满是血迹。
裴谣浑身发冷。
她想过去,可怎么也迈不动步伐,声音也卡在喉咙里,无论多用力都无法说出口。
视线里的红诡异又消沉,死寂往外蔓延开来,似乎要带着所有见到它的人下地狱,最后这股洪潮往裴谣奔涌而来。
零碎的片段空隙里,她看见了林澜满是血痕的脸。
以及一本画着爱心的日历。
裴谣惊醒,她脸上尽是冷汗,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流,把睡衣浸得湿透。
“……”裴谣慢慢伸出手,捂住了发酸的眼睛。
梦里的红色在脑海里迟迟不散去,敲击着每一根神经。
半晌,她有些艰难地拿过手机,点进了林澜的朋友圈。
对方刚更新了一条日出合照。
裴谣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没再睡,而是起床赶往了研究所。
单飞文刚加完夜班,看见裴谣后点点头,“今天来得挺早。”
裴谣只来得及说一句“单老师早”便匆匆往医务室赶去。
单飞文揉了揉眉心,决定回寝室补觉,他最近身体不如以前,一熬夜就很难缓过来,下次还是尽量在白天做实验吧。
两个小时后小吴医生叼着油条来开门,他见角落里蹲着人,咬了口油条,含糊着声音问道,“怎么了?”
裴谣:“林澜会一直身体健康下去吗?”
小吴医生瞳孔缩了缩,连忙问道,“林澜最近出事了吗?”
“没有。”
“……”小吴医生喝豆浆压惊,“她每年都会来我这复查,目前没什么问题,只是也说不上健康,毕竟先前……”
他停了话头,让裴谣自己意会。
“还有事情吗?要不要进去坐坐?”
裴谣摇头,“不了,下次吧。谢谢。”
小吴医生茫然地喝了口茶,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难懂了,最近宗恒那小子也有点怪。
裴谣在花坛边坐了下来,她看向研究所的高楼,思绪却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最近她总是频繁地回忆过往。
想的多是以前和林澜一起学习、训练的时候,裴谣总是会想,如果她提前知道了真相,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但即使穿越过去,那也是另一个裴谣和林澜了。
timed新兴理论是由她提出的,裴谣再清楚不过,她所设想的如果是不会成立的。
她在那坐了一会,给小吴医生拨了个电话,“吴老师,上次林澜来检查的时候……”
小吴医生隐私两个字挂在嘴边即将出口,便听到了裴谣的下一句话。
“她看上去过得开心吗?”
“哎……”小吴想了想,“你知道的,她其实不怎么向外界表露自己的情绪,具体的我看不出来,但是……林澜状态比之前好很多,有你们年轻人说的那什么松弛感。”
听到这个回答,裴谣愉悦地眯了眯眼,由衷道,“真好。”
林澜也在越来越好。
她希望林澜可以永远开心。
裴谣抬头望向天空,阳光投进眼睛,刺得她又眯起了眼,面前晕染开极致的亮色,那不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而是一个人长长久久的夙愿。
裴谣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