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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她不好。

怎么会呢?

裴谣张了张嘴,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她有些愣住,慌忙和林澜分开,背过身去擦自己的脸。

林澜就那么看着她,方才的温暖散开,空旷的冷意绕上了她的指尖,往筋脉处窜去。

片刻后,裴谣眼眶泛红地转过身,继续坐在了林澜旁边。

“没有,林澜,他们没有对我不好。”

“可是……”林澜看着她,在那双挣扎的视线里慢慢止了声。

裴谣:“我一开始是在路上的,没有家人,没有吃的,也没有住的地方,就躺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像我们今天走的那条路一样,我大概是在路边。是爸爸妈妈捡我回来的……”

“那个时候,我还发着烧,他们带我走了很远。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大概这么大,”裴谣下意识张开手比划,“路也很滑,他们路上摔了好多次跤,才到的医院,花了好多钱。”

林澜认真听着。

“我很小的时候,”裴谣比了个数字,“饥荒,有好多人都没活下来,隔壁王婶家,饿死了两个孩子。但是我还在。”

“七年前,有很多小孩子失踪,死了好多人,六年前,灾荒,死了好多人……这中间,还有人因为生病死掉了。林澜,世界上死了好多人,但是我活了下来。”

没有爸爸妈妈,是不会有她的。

“我一开始是没人要的,是他们把我捡回来了,爸爸妈妈带我去治病,给我吃饭,他们对我很好。我不能当坏人的,林澜。”

林澜垂眼,“可是那个人不让你吃馒头。”

裴谣伸出手,故作轻松道,“因为我之前吃很多了啊,就比如,我有一个很大的西瓜,今天吃了一大半,明天就只能吃一小半,我今天不吃,明天就能吃一整个。”

她朝林澜笑,“我小的时候已经吃过很多西瓜了。”

那场雨夜,那场灾荒。

她已经是吃过西瓜的人了。

这是裴谣想了很久的理由,可以很好地说服自己——让给弟弟的吃食,去田里劳作而不是和弟弟一样去上学,以及父母自己都未察觉到或者根本没在意过的偏心行为。

爸爸妈妈对她很好,她不能忘的,不能因为现在“吃的西瓜少”而觉得他们不好,明明是因为自己之前吃得太多了。

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能很敏锐地察觉到另一个孩子获得了更多的爱,身为小孩子,尽管知道事实,裴谣也依然会难过。

那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是身为一个没长大的小朋友,见到身边人的棒棒糖,潜意识的委屈,无关理性。

被捡来的孩子,拖累过这一家人,能平安地长大,已经够了啊。

裴谣有一套安慰了自己无数次的理论,现在被她搬出来放在了林澜面前,她的声音有些忐忑,却强装镇定地问道,“你说,对不对?”

西瓜理论,对不对?

“……对。”林澜闷闷开口。

裴谣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是在对林澜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他们对我很好的。”

林澜轻声应她,“嗯。”

裴谣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并没有林澜的身影,她看了眼周围,小声喊道,“林澜?”

“我在。”林澜趴在床边,仰起脑袋看她。

“林澜?”

“我在。”

“林澜?”

“我在。”

连续应了几声,都没人应,裴谣便打开了柜子,看见里面的衣服时一愣。

昨天她给林澜换的衣服赫然躺在了里面,像根本没被动过一般。

林澜想去拉裴谣的手,指尖却直直地穿了过去,她愣在原地,半晌说道:

“……我在的。”

周围的空间扭曲变换,等一切平静下来时她已经身处医院。

林澜一眼就看到了裴谣。

长大了一些的、能看出以后样子的裴谣。

她靠在柱子上,出神地望着外面。

林澜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外面密集的雨幕,水声雷声响了个彻底,电光时不时闪在医院的墙上,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又迅速滚落。

那么大的雨。

“谣谣,你爸爸去了,你弟弟上学的费用……”

裴谣声音平静:“嗯,我退学。”

“……没关系的妈,我已经上过了。”

林澜在边上伸出手,掌心瞬间被打湿,她仰起头,飞溅的水花有些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看着天上沉沉的乌云,和间歇性亮起的巨大闪电,心想——

好大的雨。

林澜走到裴谣身边,和她一起靠在柱子上,伸手挡住裴谣看雨的视线,低声道,“你不要怕。”

裴谣看不见她,层层雨幕像过往无数的时光,一片一片展在了眼底。

发烧、饥荒……很久以前的事被她拿出来反复的念,反复的想。

从知道这件事起,每一个晚上,她都会去回忆母亲说的那段话,牢牢记住这一对夫妻于自己的恩情。

裴谣最怕自己忘了这些事。

不是指记忆上的遗忘,而是指情绪、情感上的不在意。

她出生的年代,应该是很混乱的一段日子,灾害遍布,民不聊生。

有人捡起被丢弃的她,在那么大的雨夜里去了医院,治疗费用差点掏空了这个家。

他们在饥荒的年代勒紧裤腰带省下粮食,一口一口喂给她。

被救下,被养育,和其他孩子一样的长大。

这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恩情,时间磨灭不去,金钱也无法消弭。

尽管她似乎一直都没什么钱。

裴谣最怕自己越长大,越忘却那段日子的艰苦,怕将长大后吃到的一碗面与以前的一口粗粮比,更怕自己轻描淡写地用钱来抵消这数不清的养恩。

她怕自己觉得被救被养育理所当然,也怕自己陷在过去无法走出来。

所以她很努力、很认真地放平心态,一直念着早已熟记于心的几段话,告诉自己,这是永远偿不清的恩。

自己有的,她便给。

没有的,她努力给。

不合理的,她也会拒绝。

裴谣一直清醒地看待自己的过去,理性地规划着未来,她可以活得很好。

只要她现在……再努力一点。

幻境深处出现了裂痕,一寸寸地往外裂开,所过之处万物消散,成了点点亮光。

林澜看着裴谣,虚幻碎裂时不闪不避,任自己再次陷入黑暗。

离开前,她想,她看到的只是对方的一小段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