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也悬空而立,且站得更高,像神俯视蝼蚁般凝视着下方的钟离,手中的拐杖不住地点着空气,涟漾点点,钻出几座庞大的山峰撞向钟离。
钟离眼眸平淡地望着,直到山峰压下的风势吹得他的衣袍几乎胀裂,才不情愿地抬手轻轻一顶,只见他手中神光微弱地闪了闪,山峰就立刻停驻在了原地。
法正冷哼一声,再次点出拐杖,驱使钟离身旁的万丈刀峰斩下。
钟离望着倒下的似刀山峰,立马就用抬起的山峰将其砸飞出去,但这时候,法正已控制更多的山峰聚在他四周,企图用无匹的压力将他碾成肉泥。
随着八方皆山,一重叠一重,毫不停息,天色逐渐昏暗起来。
钟离只觉其中的空气似也被这无匹的重量压得液化,凝成了一团混有杂色的无色液体,一呼一吸间,像是有水涌入鼻腔,有点呛鼻。
山还在叠,一点缝隙也不留给钟离,液化的空气也逐渐在这无匹的压迫下固化,钟离能明显地感觉到呼吸里有了砂砾摩挲的触感。
又过了一个呼吸,液化的空气彻底固化,钟离无法再轻易动弹,连呼吸也不能,紧接着,八方的山势便无情地碾碎固化的空气撞向了他。
面对如此情况,或许换成任何一位神明都会抗不住,纵使神明拥有改天换地的手段,他们的身躯也不一定就是坚不可摧的。钟离虽也在神明这个行列,但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乃岩之魔神。
法正并不知晓这些,他瞧着最后的缝隙合并后,乏累地叹了口气,道:“狂傲的人总是死于自己的自大上,如果你愿意躲开,老夫或许就得重新计算你的方位,你也能活够六个呼吸,虽也只多一个呼吸,但活着总比死了好。”
钟离自后面回道:“我不觉得我很狂傲,我承接的事从来都只在能力范围之内。”
法正的疲意瞬间消失,眼一瞪,惊骇地回身刺出拐杖,他的反应速度自然是极快的,即使脚下戴有镣铐钳制,也于浮光掠影间,刺出了上万式杀招,变换了上千个姿态,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伤得钟离分毫,反被一掌打飞,连连撞碎数座山头。
钟离站在法正原来的位置,俯视着远处吐着血,躺在坑中无法动弹的法正,道:“或许不是我狂傲,而是你自认人族中已无人是你的对手了。”
法正囫囵吞下喉咙里的鲜血,道:“没有人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逃出这八极镇灵重山阵,人神也不能,除非你是……”
钟离道:“抱歉,我不是你想的那个谁。不过你这杀阵很有趣,你要不要也进去体验一番,或许你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能无恙出来了。”
容不得法正拒绝,钟离便在翻手间用神力钳制法正,再覆手丢入万山叠压的中心处,但那里已没有半丝缝隙,法正只会撞死在上面,可当法正即将接触那坚不可摧的山体时,身上突然神光焕发,带着他直接穿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一根矛凭空出现,刺在了法正消失的地方,矛身青光闪闪,飘出丝丝微风拂过山体,像是恋人间的温柔爱抚,但整个八极镇灵重山阵却在拂过的下一刻仿佛遭受了千刀万剐,瞬间变成飞灰消散于天地。
法正重见光明,身体却已变成畸形,体内的灵力也为抵抗重压而耗尽,但他却一点也不着急,瞥了眼救下自己的长矛后,便安详地闭上眼睛休憩,任凭自己年老的躯体沉沉坠入黑暗的深渊里。
长矛破阵的下一瞬,叮叮地清脆声骤然响起,一个窈窕的身影于空中凝形,只见她玉指一勾,一朵昙花顷刻绽放在法正身下,将其接住,然后包裹着他消去。
随后,婀娜身影转眄流精,凝注钟离,道:“你差点杀了他。”
她手腕上的红绳铃铛又奏出了一段清澈妙音,但她的声音更美,比钟离上次听的还要美上几倍,似是黄昏疏雨湿青山、风吹皱一池寒玉般,带着缥缈的美韵,但钟离却不觉得美,只觉身堕太阴,冷得刺骨。
她的容颜也比分身美,模样虽与分身一样,气质却有很大的反差,如果说分身是妖娆艳态、妒风笑月的美,那本体就是华容淡伫,俱是天真的美。
如果是平时,钟离定会好好留意这独特的美感,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心情,因为婼西奴似乎真的想杀了他,那源源不断的寒冷杀气正不停地侵蚀他的肌骨、破坏他的神力。
钟离深呼一口气,排出一些寒气,道:“我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异界神明,虽然婼西奴没有展现强大的气场,但看不透的实力,仍旧让他有些忐忑,而且婼西奴那毫不掩饰的杀气令他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钓鱼的渔夫还是那条被钓的鱼。
他终究是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名神明,即使是但他林也对他有所保留,更何况只见了一面的婼西奴。他并不是因为畏惧死亡而感到忐忑不安,几千年来他见过了太多的生死,早已明了生与死乃天道规则,谁也逃脱不了。
但他还不想死,因为他还有一个叫璃月的孩子刚学会走路,孩子虽已不需要他再精心照料,但他怕那孩子步子迈得太大跌入沟壑爬不上来,即使真要死去,他也要留下一道力量在最关键的时刻帮那孩子一把。
钟离眼眸深邃地盯着婼西奴,体内神力分分合合,似在闹矛盾,又似在衡量什么。
婼西奴手里已出现了一根青木笛,在葱葱五指间跳舞,直到临近朱唇,她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你杀他,那吾就杀你。”
笛声弄耳,声声不息,在笛声的引动下,钟离身上似乎被种下了奇花异树的种子,忽然就催发生芽,然后在下一瞬冲天而起,好在钟离反应够快及时运用神力将这些发芽的种子荡灭,否则即使不爆体而亡,也得在被吸食神力的同时被这些花花树树将他的无垢神体污染破坏。
虽然种子荡灭得快,但笛声催生得也快,即使钟离唤出玉璋护盾护体,也被这高频率的笛声顷刻破除,除非钟离将神力震动频率与这笛声同步,否则根本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可这无疑是很浪费神力的。
而婼西奴吹出的笛声也非寻常的声波速度,她已通过某种玄奥的技法,将这声音的传播速度提升到了超光速,钟离不想浪费神力,那就只能顶着玉璋护盾以超光速的速度一边躲闪,一边靠近婼西奴,打断吹奏。
婼西奴怎会如他所愿,体迅飞凫,凌波微步,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完全琢磨不透,而且每当钟离靠近,她立刻就变动笛声,风波骤起,吹出无数道无坚不摧的风刃砍向钟离,使得钟离不得不躲闪乃至抵挡。
到最后,钟离不仅没能追到婼西奴,反倒被笛声追得满地生花生树,不到半刻,本是空荡荡的空间就变成了横竖都是葱葱郁郁的高大森林,稠浓的花香似蜜般弥漫开,甜得他直犯恶心。
婼西奴躲在林子里继续吹着,并依靠特殊的方法令钟离根本无法判断笛声的方向。
钟离呆伫在林子里,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第二十次凝聚的玉璋护盾已在笛声的攻势下一闪一闪地暗淡去,他却是不慌不忘地环顾四周,像是在计算什么。
天空忽然破裂,一道霞光环绕的巨大陨石缓缓探了进来,它很大,比法正所创的万里山域还要大,过了好一会儿,也未见其半径是多少。
婼西奴抬眸望着,霞光照在她的脸上,绝美,可惜没有谁能见到这一幕。
自陨石探进来后,她的笛声就变得有些急促,不再连贯,像是两个曲子在来回变着,有些怪异。
钟离很快就确定了婼西奴的方向,因为婼西奴为了削弱天上降下的陨石,吹出阵阵风刃砍在了陨石上,可惜只激荡起朵朵火花。
他唤出一把长枪直冲向婼西奴的方向,而婼西奴刚好意识到暴露了位置,又消失了。
钟离眸光微闪,望着即将消散的涟漪,急忙刺出一枪,枪尖一闪而逝,好似超越了时间的流逝,刺在了婼西奴隐入空间后、涟漪产生前的空间里。
随着枪芒大作,消散的涟漪再次漾起,愈合的空间重新破开了一个洞,婼西奴惊讶地瞧着紧随而来的枪尖,并顺着长枪与另一个空间的钟离对视着。
他虽有些狼狈,精神状态却是极好的,平静的眼神里却已涌入了一丝疯狂的戾气,那是未成形的杀气。
婼西奴突然发觉脸有些疼,回过神来才发现凌厉的枪风已经扑在了脸上,更为致命的枪尖也来到了她三尺内,她只能一边退一边吹出风刃打向枪尖,可除了打出叮叮响的乐音外,没有任何作用,眼见枪尖越来越近,她只能甩动青笛,像是一条藤鞭缠住枪头,再往外拉去。
谁知枪尖一抖,锋锐的枪势就将青笛绞成了粉末,并依旧不偏不倚地刺向她的胸膛。长枪刺来的速度远远大于她躲开的速度,这种情况下她是不可能躲掉的,只能不断地延迟被刺中的时间,准备抵挡的招式。
钟离已随枪刺进空间,并随着婼西奴的不断后退,出了空间,同婼西奴真正的面对着面。
天上的陨石也已现出了真形,其庞大的身躯正一点一点地碾碎法正遗留的万里山域,虚空的气浪随缝涌入,毁灭着这里的万物。
婼西奴在不断地后退中凝聚了两根长矛,一根是苍劲有力的木矛,一根是充满暴虐气息的风矛。
两矛先后迎向长枪,但钟离岂能如其所愿,枪一偏,便打飞了一根风矛,而另一根木矛则刚好与枪尖擦过。
婼西奴看着已靠近肌肤三寸的枪尖,明白既躲不掉,也挡不下了,感受着枪尖蕴含的强大神力,顿生绝望。
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忽然抬头死死盯着钟离,目光有些复杂,各种杂糅的情感随着枪尖刺入胸膛、岩之神力涌入体内侵蚀生命的那刻消逝。
钟离平淡地与之对视,脸上没有怜悯,却奇怪地出现了虚弱的迹象。
天上的陨星终于是砸了下来,并伴着一声毁天灭地的爆炸而结束。
爆炸过后,没有尘埃弥漫,因为连尘埃也无法在这场爆炸里活下去,这个空间也已尽数毁去,没有半点遗留,整个虚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那就是钟离。
钟离立在那,凝注着眼前的婼西奴,即使她已岩化成像,依旧是那么的美丽。
他很久都没有再动,脸色越加苍白无力,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反噬,又或者本就受了伤,因为虚弱而无法压制。
“桀桀桀,好一场鹬蚌相争的戏码,本皇当真舍不得出来渔翁得利。”
一些黑袍人突然闯入虚空,将钟离包围。
钟离惊恐地望着他们,将长枪横在身前戒备道:“你们是谁?”
黑袍首领笑道:“我们就是你一直追查的源组织,怎么不认识了?”
钟离打量着黑袍首领,他很高、很壮,全身散发着一股凶虐的恐怖气势,看不清面容,但从那又尖又长,还生有青黑鳞片的下巴来看,是个非人的物种。
他试探道:“你是幽?”
黑袍首领捧腹大笑道:“你觉得就凭你,需要幽亲自出来对付你吗?如果你能逼幽出世,也算你有本事,不过当年你仅仅一招就败在了幽手上,由此看来你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钟离皱眉道:“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说不定我有了长进呢?”
黑袍首领声音嘶嘶地嘲弄道:“你连打个三代神明都费劲,还想有长进?”
钟离道:“幽在哪?你们困住空间之神究竟有什么目的?”
黑袍首领道:“虽然本皇从不对将死之人说谎,但对于涉及本皇性命的问题,本皇可不能回答你。”
钟离道:“看来你是知道的!”
黑袍首领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钟离笑道:“知道的话,或许你就不用死,平时我很少杀生,但你们或许我必须得杀了。”
黑袍首领仰天笑道:“真的吗?”
钟离终于看到了黑袍首领的面貌,他的脸型像是蜥蜴,但贴着一张人的脸皮,看起来很恐怖诡异。
钟离回道:“真的。”
黑袍首领盯着钟离道:“本皇倒觉得你非死不可。”
钟离惊异道:“哦?”
黑袍首领道:“如果有一个对你很重要的朋友即将死去,而救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一命换一命,你会怎么选?”
钟离直接愣在原地,眼神有些迷惘,理智告诉他绝不可以,但他却又是非常的想要交换。
欲买桂花同载酒,只可惜故人何日再见呢?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当年与好友们把酒言欢、并肩作战的日子,他本以为这样的欢乐能一直持续到永远,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面对好友们一个接一个地抛弃他逝去,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真的很痛苦,有时甚至还会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考量清楚,为什么不早点赶到,或许这样,他们就不会离去。
他真的孤独了太久,如果真的可以,他倒真想舍去孤独,陪伴故人永眠地下。
能活着谁不想活着,可孤独的煎熬,时间的折磨,几乎要把他逼疯,迟早有一天,他会同若陀一样忘记一切地将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在大地上。
他不想这样活着,但他现在也还不能死,他只能带着愧疚苟延残喘,直到他的孩子真的长大,到那时候,他或许就可以放心离去了。
毕竟这孩子是用他和故友们的心血换来的,他绝不能有失。
犹豫逐渐变成坚定,钟离缓缓抬头盯着黑袍首领道:“是谁?”
他心中已出现了很多人的摸样,苏沫、轻胧、醉剑仙、霜炙、白冷等等,但不管是谁,他也只能郑重地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