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将回信妥善放入木盒之中,交予塔希缇。
塔希缇临走前与萧明月说:“娘子良善贤淑,与将军真是天生一对,今后你二人生活,老奴自请离帐绝不叨扰半分,还望娘子放心。”
萧明月脸热,定是阿尔赫烈将自己之前的话告诉塔希缇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明月有所歉意,“之前不知他帐中女奴是何人,今日见着您,我很抱歉。”
塔希缇却是欣慰一笑,握紧她的回信:“你不要感到抱歉,反之,今后你一定要保持这般强硬作态,莫要让别的女人将你欺了去。老奴手脚不甚麻利,便一直生活在牧场,你与将军的婚礼有大禄府操持,实在没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但若今后娘子有需,尽管来寻我。”
这般温暖的话语说得萧明月惭愧万分。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塔希缇,情急之下唤了声“多谢太母。”
塔希缇身形一怔,随即弓了弓腰身回礼:“萧娘子,我在大禄府给你留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多谢……”
“那老奴便回信去了,娘子止步。”
萧明月一直站在门口远送塔希缇,那声“太母”也不是喊得没由来,老人鲐背之年还为小辈操劳,看来她与阿尔赫烈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主仆那般简单。
***
阿尔赫烈收到回信,塔希缇于旁侧观察他的神态。
丝帛上的笔墨如行云缱绻:“末利已收,卿卿欢喜,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握着丝帛,凝视许久。
“将军以为,萧娘子如何?”塔希缇轻声开口。
阿尔赫烈答:“自是天下无二。”
“可老奴觉得,萧娘子与其他娘子一般无二。”
“如何见得?”
“一叶蔽目,”塔希缇看着阿尔赫烈直言道,“不见泰山。”
阿尔赫烈捏着丝帛紧了紧,随后他将回信叠好放入盒中。
“她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这一切。”
“可明白不代表会接受。将军,婚姻乃祸福之阶,你怎知它是幸福而不是祸患呢?老奴以为,两人惺惺相惜,在于赤忱,在于尊重,在于对未来的负责。萧娘子或许有所谋算,可将军又何尝不是呢?我不知道你们这样一段趋利的婚姻是否坚牢,但如果你阿母在,她一定不会赞同。”
“我之婚姻与她何干?”阿尔赫烈目光陡然变得冰冷,“一个贪生畏死,独善其身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束我。”
“只有提到你的阿母,方显露你是个孩子心性。”塔希缇想到他的母亲,不禁长长一叹,一双历经沧桑的眸子里已然蓄满泪花,“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几人记得你的母亲曾是刺史之女,是青州第一美人,更是一位为大汉而远赴漠北的和亲公主。若不是那场止战和亲,她的一生定是顺遂的,她之悲剧,我断不想在你的身上重演。苍玄,你做天下之主要付出的是性命,但是你要做萧明月的第一人,则要付出比性命还重要的爱意。”
“你说这么多,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与她一样,你们永远不会与我同为一线。”
“老奴从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这话,你不应当问我们,而是要问新妇。”
“你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机。”
“待时机到,或许一切都晚了。”塔希缇自知无法动摇阿尔赫烈的内心,她终是颔首道,“心有善愿,天必从之。”
***
阿尔赫烈闭窗时,天色微暗。
他于书案旁静坐,书案上放着萧明月的回信。
“吾送末利,无关去离,只愿卿卿欢喜,一生长如此。”
“末利已收,卿卿欢喜,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拿出悬挂脖颈的那枚狼牙,回想定情时她的话:“愿你始终如一,永远地走在阳光下。”
他心如一,也渴望走在阳光之下。
回首初遇,她六岁,他十五岁,于乱世相逢、离别,她是流离失所的蜉蝣,而他则是人人背弃的池中鱼。他们不知要去往何处,也皆无处可回头。
苍玄捡到渺渺的时候,他末路逃亡一身狼狈,她则从天而降掉落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
灿烂的杏花如同风暴席卷而来,两个求生欲望强烈的苦命人,命运于此刻激烈碰撞。
他问:“你害怕吗?”
她说:“我不想死,请你救救我……”
苍玄透过少女通红的眼睛看见了自己血海求生的影子。在那一刻,他感同身受于生死间被人抛下的痛楚,还有生命的厚重和对和平的渴望,复杂的情绪交织之下,他将身上唯一的一块甜饼递上去,告诉她想活命就吃下去。
渺渺在树上躲了七日,尝到了世间最甜,此后一生,她唯爱此物。
苍玄终是救了她,三天三夜不离不弃。
分离的那日,渺渺将身上的两枚狼牙放在手心斟酌一番,阿父阿母同她说过,红色宝石是太阳,绿色宝石是月光。她抬头看向仿若救世之主的少年,彼时阳光正好落在少年的肩上,哪怕山河动荡,她心安然。
“给你,太阳。”
从未有人这般形容过苍玄。
他耳畔听来的永远都是杂碎、孽种,每一声都如同雷霆击碎他的骨头。太阳这般温暖的存在,怎会拂照在自己的身上呢。恍惚间,苍玄接过那枚狼牙,他不期望阳光为自己耀眼,他想成为那束光。
苍玄低头看着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渺渺沙哑说道:“妙妙。”
苍玄顿默半晌,握着狼牙立下誓言:“妙妙,你我一别生死难论,若阴司黄泉相遇我带你走一遭,若天神尚有怜惜,海角天涯我都能找到你。”
知他要走,渺渺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求你别丢下我,求你……”
苍玄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眼看漠北大军越来越近,只能狠心推开她与其分离:“去往东南,或许那里还有你的求生之路。”
“那你要去哪?”
苍玄却没有回她。
一个往东南,一个去西北。
渺渺被弃后只能顺着东南走,她翻过戈壁沙漠,于西境通汉的商队之道上被憉城宋家所救。而苍玄前往西北,途中被乌州王所俘,他拼尽所有力气从百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拜于大禄孤殷脚下,自此有了庇护。
苍玄与渺渺此次生离直至十二年。
可命运的流转从不怜惜故人之痛。
***
阿尔赫烈再开窗时,天色大亮。
一对黑色的双鹰落在他的窗柩前。
阿尔赫烈取来一对红绳,逐一系在鹰爪之下,他灵巧地打着结,一朵娇俏的红花宛然呈现。
“这一次,我绝不丢下你。”
***
萧明月没有收到双雁,一对黑鹰已然征服芳阳宫众人。
蒲歌远远看着鹰爪上的红绳:“连鹰,联姻,右将军心系汉乌,你们这婚倒是有别于儿女情长。”
花玲珑于旁侧握紧手中弹弓,阴恻恻地眯着眼:“看我不把你们打下来做炙烤!”
弹丸甫一射出,两只鹰当即俯冲而下,萧明月吹响了手中的骨哨,雄鹰昂首嘶鸣绕道而飞,雌鹰则稳稳落在高枝上。
萧明月摸着手中骨哨,很有兴致:“它们果真听得懂哨声。”
陆九莹站在廊下也颇有兴趣地望着。
若风此时走近萧明月,说道:“乌州人不擅驯鹰,除了漠北,就属尉州钟情于鹰。我听说这对鹰是将军南下所得,光是训练就费了很多心思。鹰犬如爪,关键时刻是会护主的。”
萧明月很满意这份礼物,她笑着问陆九莹:“九公主,如何?”
陆九莹点点头:“甚好。”
有了对鹰定礼,其他事宜便有序开展,虽说婚礼环节各处都能节俭,可唯独新妇的婚服不能忽视。
陆九莹起初让蒲歌从奁资中挑选嫁衣未果,随后又在赤谷城中广泛搜寻,最后连走南闯北的商贩都接洽过,皆没有合适的。就在她们一筹莫展时,伊洛徵前来芳阳宫探望,他主动提到:“阿烈的母亲曾留有一套嫁衣,塔希缇已经将其从牧场带来府中,现下就在阿烈的手中。”
“那为何不见右将军送来?”
“阿烈亲缘淡薄,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他总归不能让自己和明月的一生之约如此草率。”
“阿莹说得对。”伊洛徵接话很是迅速。
陆九莹却是一默,她的余光所见,伊洛徵目光炽炽,从未改变。
***
萧明月倒不操心她的婚服,甚至还有闲心将眩雷所改良的农作器具图悉数整理出来。
霍宴前来相见时,带着太子陆涺的手信。
萧明月没有急着翻阅,而是将图画卷好装入木匣,这是她首次交代霍宴:“送至长安,务必交到六皇子妃李嫱的手中。”
霍宴确认一遍:“大司农之女李嫱?”
“正是。”
霍宴心中清明,李嫱与萧明月为同乡好友,闺中密友以书信缓解思念之情属实常见,至于李嫱能否领略书信含义,就看她是否审时度势。
萧明月正欲打开太子书信,霍宴说道:“萧娘子,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萧娘子成婚在即,是否应该将这个消息告知小霍将军。”
霍宴端详着萧明月的神色,她闻言不动,随后说:“小霍将军在并州为圣上纵观全局,西境诸事理应告知于他。我与右将军的婚事就劳烦你飞信禀告,就说,”她想了想,“就说我与右将军丝萝共结,情爱不移。”
只有儿女情长,丝毫没有汉乌联姻之意。
霍宴唇齿动了动,道了句:“好。”随即退下。
萧明月打开书信,入眼首句十分关切:“渺渺见信勿伤,澜安南下交州受当地乡绅所困,于热林染虺毒,圣上欣慰乱贼已诛,封澜安光武侯,赐长安新府,携妊妇共同养息……”
萧明月眸光渐渐淡漠,心中已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