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赶在长安城宵禁前回到了谒舍。
陆九莹一直跽坐于案,听着萧明月说道在西市遇见的少年。
“我以为过世的妇人是他的亲人,谁知道他们并不相识。”萧明月饮了口茶,继续说道,“后来我去市楼寻了人,西市令倒也和善,立马遣人去收敛尸首。少年将二十钱归还于我,坚持明日一道去东市,即便我如何说他都不听,还一路跟着我回来。”
陆九莹掌着木杓又舀了热汤添至萧明月的漆木耳杯中,她说道:“这个流浪少年,倒是有些奇特。”
“是啊。”
萧明月正是对此人有些好奇,才会跟上去想探个明白。
少年拿着钱去请医工,却不想妇人早已咽了气,他又开口询问一副棺材要多少钱,听到手中所有的钱只能用于买半张草蓆时,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彼时萧明月问少年:“妇人是你什么人?”
他道:“不认识。”
“既不相识,为何要帮她寻医?”
萧明月永远都忘不了少年当时的眼神,好似憎恨这世间万物,却又怜惜眼下风华。他抬起头来回道:“不相识,便不能帮了吗?”
便是这一言,萧明月让人跟了回来。
谒舍没有多余的屋子,主人嫌弃少年肮脏就让人给他打了水,必须清洗干净才能去庖厨的灶台边睡一晚。萧明月打算喝口茶就去瞧瞧,正要同陆九莹商量明日之行便有人敲响扇门。
萧明月起身前去,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粗衣,体形纤弱的小娘子,她单手拎着火盆,面无表情地望着人。
萧明月以为是谒舍的女婢,说道:“我们没有要火盆。”
小娘子抿抿唇,抬起肩膀擦了擦下巴,萧明月眉头微蹙,下一瞬,她惊诧万分。
小娘子道:“姊姊……”话末,“是我。”
***
萧明月一直以男服跟随家中行商,因着眉宇颇有英气,便是相熟之人几度都未能认出女儿身。但她却有识人的本事,若碰见像自己这般的,几乎是一眼看破。
眼前的小娘子与先前流民模样的少年完全不同,着实让萧明月走了眼。可这并不是最让人莫名的,她意外的是小娘子竟然识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此时屋中三人静坐。
陆九莹瞧着萧明月抱着胳膊还在端详小娘子,轻笑道:“她如你一般,也是个好模样。”
小娘子与萧明月对望,而后各自侧过头去。
陆九莹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娘子却不说话,只是盯着茶鼎旁边的甜饼看。陆九莹拈了一块递过去:“吃吧。”
“你叫什么名字?”小娘子反问陆九莹。
陆九莹温和回应:“我叫陆九莹。”
“那她呢?”
小娘子想问萧明月,却又不直接相问。
萧明月于一旁开口:“萧明月。”
小娘子这下满意了,她接过陆九莹的甜饼直接塞进嘴里。清水梳洗过的脸庞虽说有些泛黄皴裂,但少女生了双桃花眼,高鼻梁,樱桃小嘴,即便不漏喜色,模样也是可人讨巧的。
她说:“我叫花玲珑,今年十三岁,青州人。”
豆蔻少女果然是青州人,面相瞧着年岁确实不大,先前喊萧明月一声姊姊也是应该的。
萧明月听到青州便多问了句:“你们家乡去年可是发了洪涝?”
花玲珑闻言垂下眼眸,极其小声地嗯了声:“尤其是北海郡,许多人都没了家。”
萧明月还是幼时曾听闻青州发过大洪涝,淹了诸多郡县,如今老天又发怒,百姓定是苦不堪言。她们先前进入河南郡的时候便发现有许多流民,多数人前行的方向是长安城。
他们大抵以为天子脚下,总能寻到一处安身之所。
萧明月略有深思,其实长安城并不是最合适的地方,这里本就人口庞大,粮食短缺,大都物资是从关东地区转运过来,丰年皆有饥饿的百姓,更何况流民涌动的灾年。与其流浪长安城,还不如去粮食充足的兖州。
花玲珑盯着案上的甜饼,又抬眸看了看萧明月。
萧明月将盘子推过去。
她不再像之前行乞那般盛气凌人,眼下倒有些女儿家的羞耻。
萧明月拈了一块递给她:“一口吃掉。”
花玲珑还真听话,一口便塞了进去。
陆九莹也给她舀了茶汤,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似乎是被腾腾水气所氤氲,透着一股清明澄澈之感。少女叫人看着怜惜,陆九莹与萧明月便没有再提青州。
***
陆九莹明日想一道去东市,萧明月觉得不妥。
若翁主身份被人得知恐有不便,再加上丢了芙蓉金印只会更加麻烦。二人交谈间并未言明身份,也便没有避讳花玲珑。
可少女是聪慧的,她瞧着陆九莹的言行举止就觉得不是一般人,而后又望望萧明月,这个姊姊身穿男服身姿更甚,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就被吸引了目光。
萧明月饮着茶汤,余光看向花玲珑。
花玲珑原本伛偻的身子一点点挺直,膝盖抵着软席分着力道,双手一会搁在膝盖上一会撑着席面,似乎正在找寻一个舒适又周正的姿势。
萧明月唇角微扬,掩于茶汤中。
少女这般努力地学着姊姊们的姿态,萧明月抬头说道:“今夜你可以跟我住在外间。”
花玲珑霎时变得拘谨起来,捏着粗衣一角说道:“我喜欢睡庖厨……”
萧明月也不勉强,事情都说完了,饮完茶后她便带着花玲珑回到东边庖厨。少女拎着火盆走在身侧也不言语,片刻后,萧明月先开口:“都城虽繁华,但并不是安家落户地首选,眼下青州有难,你不去临近的州郡寻出路,却是跑到长安来。”
说罢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花玲珑。
萧明月问道:“为何呢?”
花玲珑望着她,像是没有听出话中深意,她说:“天子脚下,难道还不好吗?”
“你认为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好在何处?”
人多,路宽,有金银……
萧明月问进花玲珑的内心深处:“有活下去的机会吗?”
那声“有”字在花玲珑的喉间多番涌动都未能说出来。萧明月不知为何想起长安诬陷宋氏阑出一案,她面有凝重之感,适才那话仿若也是在问自己。
许久,对于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到底好不好,这第一问便将人都难住了。
萧明月抬脚往前走:“天灾无情,但更可怕的还是人祸。”
花玲珑看向萧明月的背影,微凉的手心越发紧了些。
***
隔日早食前,花玲珑果然守在门外。
她又换回流浪时穿的破衣衫,盘腿坐在门前阶下寻了块铁器削木枝。萧明月出来的时候瞧见花玲珑将那根箭镞与木枝合二为一,尾端系了五彩鸡毛,类似羽箭的兵器就这般做好了。
萧明月刚要开口说什么,花玲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下的灰尘:“不必劝我,说好帮你找金子我便一定会守诺。”
“我是想说,”萧明月指指箭尾的鸡毛,“有些丑。”
花玲珑脸颊一红,将那羽箭背在身后。少女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挽在头顶,没走两步路便散了下来,她心道昨晚还不如不洗呢,先前搅在一块从来就没散过。
萧明月此时走了过来,从花玲珑手中接过绳结绕至身后,没几下便绑好了发。此时花玲珑脑海中想起一人,鼻间陡然发酸,待萧明月转身的时候又及时敛去神情。
花玲珑不说谢意,淡着一双桃花眸。
萧明月招招手意为出发,背躬少女顿时来了精神,大步紧随身后。
***
东市重楼高檐,欲与云齐,它与西市之间只相隔了一条横门大街,相比西边的喧闹东边显得倒有几分清静。花玲珑带着萧明月专挑隐蔽的巷道走,直至来到一处背阴的高墙之下。
“这便是九思,”花玲珑挥开双臂划出圆圈,“全是老秃头的。”
“哪个九思?”
花玲珑接话:“君子有九思。”
萧明月望向她,眼神中带着探究:“你读过孔夫子。”
花玲珑侧过脸弯腰去拾墙角的杂物,她漠然回道:“我大父以前做过亭长,阿父跟着读过几年书,后来那些书简就留给了我。”随后她一脚踢开堵塞的碎石,“我不爱读孔夫子,觉得他很笨。”
萧明月探究的眼神转为意外。
以前陆九莹读四书五经的时候总会督促萧明月一道“之乎者也”,孔夫子就如长夜明灯,海上风帆,教诲世人诸等道理。萧明月幼时多少是有些反骨的,专挑孔夫子的刺儿,后来耐不住陆九莹的教导与家中长辈的棍棒,她便老老实实地读着圣贤书。
“讲道理的人大都是笨的,”花玲珑言语越发露骨,她说,“入世是个明白人,出世皆成万般苦,活到路头孤独鳏寡,又有什么意思。”
萧明月竟一时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无畏还是不惧。
这般说话的功夫,花玲珑的脚下已经显露出一个墙洞,她指着说道:“我们就从这里进去,直通老秃头的屋子。”
萧明月弯下身子凑上前来,这个堪比狗洞的墙洞是被人给凿开的,她伸手量了量。花玲珑索性双膝跪地,将木弓先扔进去,而后缩成一团:“放心,但凡头能过去的地方,身子都能过去。”
花玲珑先头领路,萧明月还欲再想量下距离。此时已经将脑袋没入墙壁中的花玲珑僵了身子,只听她冷冷发出声音:“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