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会——
徐祯祯的眉头皱起来,预感到了事情的走向,可是这走向还真让人头疼啊。
游手好闲不事生产骨子里对坑蒙拐骗情有独钟的田老旺,一定会当机立断甩狗皮膏药一样把承包权转让出去。
这操作合不合法规他不知道,也不重要,反正背后有他姐姐姐夫担着。
徐祯祯也明白,这年头,尤其在这乡下地方,大家都不太讲究这个,就是上辈子签没签合同都是两说,现在能走个流程说实话已经大有进步了。
到时候背后有徐国柱出谋划策,侯宝堂和她小叔徐文庆,怕不被田老旺捏在手心里随意摆弄,说多少是多少。
当然,金额也不会高的太离谱,毕竟谁都不是傻子,明明三四千块钱就能拿下来的,你搞个七八千,小一万,心里再舍不得商店这块肉,她小叔跟侯宝堂估计都不会要了,到时候砸在手里,田老旺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最好是比两家高出个八九百,小一千,舍弃了可惜,咬咬牙也能凑出来,倘若自家扯皮,不是还有个对手正虎视眈眈?
田老旺,或者说徐国柱一手算盘打得再精乖不过。
哎呀呀,你说到时候要不要?
徐祯祯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当然说的尽可能直白不讲究,是个人都能听明白,听起来还仿佛小孩子瞎胡扯,但细一琢磨,怎么琢磨怎么有可能。
“别说,这事儿田老旺还真能干得出来!”曾焕芝第一个惊叫出声,扭脸又去看徐文庆,“文庆,你说呢?”
徐文庆是个老实人,心里从没想过这么多盘盘绕绕,可他是老实又不是傻,本身田老旺在报名的人里头出现就透着古怪。
要说一开始,他把人家当个打酱油的,着实是犯了轻敌之心,谁能无缘无故跑这里头打酱油呢,必是有所图啊。
他图什么?
当然是钱了。
徐文庆想明白了,他哥徐国庆自然想得更多,“徐国柱这样做的目的呢?”
要是一个星期前有人跟他说,徐国柱在他面前耍花活,他一百个不相信,打小的情分是一方面,最重要的一点,他徐国庆官场上混得再不济,大小也是个吃公粮的人,大小还有点体面,他徐国柱总不好下他的面子。
现在却不好说了。
徐国庆从来都知道对方并不是一味的良善之辈,良善之辈也不会把老支书挤下台后连同人家的儿子都排挤出了村支部核心团队。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下岗了,徐国庆忽然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好多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惊心。
企业单位改制的消息最近已经流传开了,其实上半年就有消息,只不过范围还控制在小圈子里,且不抵乡以下。
就是最近这些天,硬性通知已经下来了,不光他们供销社系统,乡里,村里,基本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
侯宝印在乡里挂着合同工的闲职,自然很快就知道了,徐国柱别看在村里,作为一个村支书他的能量却也不容小觑,徐国庆印象里,过年过节,徐国柱经常带着小跟班们往乡里跑,跟公社干部喝酒,跟派出所领导吃饭,基本上王庄乡的权利人物他都混成了熟人朋友,啥消息他不知道?
供销系统大改制,自己马上也面临着光杆司令甚至下岗的窘迫局面,这些情况他知不知道?恐怕不会比侯宝印晚知道。
所以,一个村里小商店的承包,他才这么大费周章,不光是给自己大舅子谋好处的事。
没那么简单。
徐国庆毕竟上了这么多年班,官场上的蝇营狗苟,你来我往,他做不到喜欢,但也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这件事透露出来啥呢?
徐国柱敢在承包的事情上耍花头,不怕他徐国庆不高兴,换句话说,你徐国庆不高兴了又怎样?
我不怕了。
徐国庆想到了这点,却又狠不下心让自己完完全全相信。
“如果真是田老旺想赚点好处费,那就——”他抬头看着对面坐的几个人,随着他的话,众人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在这小王庄混的,地头蛇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
再说了,他跟徐国柱又没啥深仇大恨,顶多以前对方看在主任的身份上敬着自己,以后不敬了。
总之倒犯不上结梁子。
“把钱给他我是不乐意,”曾焕芝耷拉着眉眼,眼神儿里还有那么一丝不服气,“不过哥你要是说给,我也没有二话。”
弟媳妇终究还是个识大体的,徐国庆很欣慰。
问弟弟,“文庆你呢?”
徐文庆能说什么,媳妇儿都说话了,他还能说个不?
所以徐文庆也点头,说,“我听大哥的。”
倒是林满秀忍不住叹了口气,发表不同意见,“他田老旺算个啥东西,就知道在家打疯子老婆,出了门,死皮赖脸,混吃混喝,谁把他当个人物,也就仗着他姐姐姐夫在村里横行霸道的,这钱白给他赚了,别说焕芝,就是我也不痛快。”
“爸,小叔,小婶儿,商店咱是一定要包吧?”徐祯祯问。
“那当然!”曾焕芝道。
早知道这事儿整这么麻烦,说不得她一开始也会打退堂鼓,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肯定不能这样讲了。
“既然一定要包,还是跟村里签合同更保险,跟他一个二赖子签个转让合同算怎么回事?这种人有啥信用可讲?万一将来两家闹矛盾,一言不合,他翻脸不认了怎么办?你们说,徐国柱到时候帮他还是帮咱们?”
村里人闹纠纷,向来有权势的占理,你个老百姓想跟他们掰扯,简直不自量力。
徐国庆甚至不能不想到自己一旦失势,徐文庆背后连个保驾护航的人都没有,田老旺想欺负他,简直易如反掌。
屋里的人都忍不住点头。
尤其曾焕芝,毕竟从在娘家开始,身边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这么来的,她大米饭又不是白吃,哪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
当即道:“田老旺确实叫人信不过。”
就是徐文庆,也知道权大一级压死人,在学校,一个教研组长说句话也比他个普通小老师强。
何况一村之长,人都说天高皇帝远,这徐国柱在小王庄,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他帮谁?他当然是帮自己的大舅子田老旺。
对徐祯祯的话,徐文庆这次再认同不过。
林满秀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这么说,这事儿怕是弄不成了?”
徐国庆看一眼徐祯祯,心里半是欣慰半是纠结,欣慰的是,这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这里的长大不是指年龄,而是心性。
从卖画打工赚零花钱,到后来跟自己掰扯什么下岗就业什么搞活经济,再有今晚出言提醒田老旺存在的真实目的,徐国庆感觉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丫头了。
以前她哪里会对这些感兴趣,以前的徐祯祯除了学习画画百事不问,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收音机看闲书,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聪明是聪明,却都在学习和画画上,别的上头就要呆许多,尤其脾气又倔,将来遇事难保不吃亏,徐国庆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免替她忧心。
眼下却一针见血,把个复杂问题说简单了。
另一方面又纠结,祯祯到底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话他们听还是不听?
没容他多想,其他几人已经出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听!
最后大家一致做出了决定,不给田老旺赚好处费的机会。
他们头碰头又把保证金的数额推敲了再推敲,又因为葛巧云家放出的烟雾弹,这个数额的下限就不能是三千了,怎么说也要三千五以上,上限在五六千,绝不可能再高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也做了几手准备,等事情商量的差不多了,时候也不早了,徐文庆曾焕芝起身告辞。
送他们出门回来,林满秀见徐国庆还坐沙发上发呆,就问:“咋了,还真为这事儿发愁了?能包下来就包,包不下来老老实实种地也饿不死人,再说文庆还当老师呢。”
她心胸一向宽大,凡事都想得开,不像徐国庆遇事儿容易想东想西,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不是为这个。”徐国庆抓了两把头发,眉毛皱得更紧了。
俩孩子都睡觉去了,屋里也没别人,徐国庆就忍不住把烦心事说了一点,“还是单位那点事儿,底下人都乱了,一天天的,我这儿估计也玄乎。”
“那你咋办?”林满秀问,可能是有前面祯祯拿话打底,现在提起来,林满秀担忧是担忧,却没那么吃惊。
“能咋办?过两天去县里开会,我找机会问问,再联络联络老伙计们。”徐国庆道。
想了想,又问,“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上星期你拿回家的工资,我还了债也就不剩啥了,家里现钱没有,就两张存折,这文庆一下子又拿走张两千的,就还剩下个三千五的,要不,我把它取出来?”
“不用,先放着吧,我再想想办法。”徐国庆说着,脱鞋上炕,“睡觉吧。”
林满秀答应一声,也就简单洗了洗,拉灯绳躺下了。
这回却难得犯了思量,心里翻来覆去想,这马上秋收了,哪里不要钱呢,一会儿想着把存折要不取出来,一会儿又想着家里还有啥值钱东西卖一卖?
鸡蛋眼下还没攒够,猪才养了半年,肥是够肥,不过现在卖不上价,还是养到年根底下值钱。
实在不行,林满秀想,就去翠珍那儿把钱要回来,怎么说,也有五百呢,咋也能把秋收这个饥荒渡过去。
两口子各怀心思,也不知道啥时候才把觉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林满秀肿着眼皮起来做饭,心里还在琢磨这个事儿,徐祯祯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徐祯祯现在也不大睡懒觉了,不过礼拜天还是比平常晚起那么一小会儿。
她洗了脸刷完牙,英语书都拿出来准备读了,就发现她妈还坐在风箱跟前的小板凳上愣神,锅里的粥都溢出来了,也不见她动身。
“妈!妈!”徐祯祯叫了她两声。
第三声林满秀才听见,“咋了?”转脸也就看见粥溢出锅来了,忙掀锅盖拿勺子去搅。
“妈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徐祯祯不由得留了个心眼,她妈身体一向结实,平常也很少感冒发烧的,不过小心谨慎总没坏事。
“咳,我没事,就是晚上没睡好,这觉跟没睡醒似的。”
“哦,那一会儿你补补觉,也别去地里了。”
“我还没那么娇气。”
正说着,徐国庆这会儿趿拉着鞋子起来了,难得也没睡懒觉,不过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显然也没睡好。
“爸。”徐祯祯打个招呼。
想起要买小母羊的事,就跟徐国庆说了,“我奶年岁也大了,喝点羊奶补补钙,再说了,我跟瑛瑛正长身体呢,也要补补。”
“喝羊奶啊,行。”徐国庆随口答应着去了厕所。
买羊?家里现在哪还有闲钱买羊,这秋收都快过不过去了。
林满秀便道:“别听你爸瞎答应,家里没钱了,买不了。”
没钱了?
“刘翠珍那儿不是还有五百,妈,正好,咱去要回来!”
“你这孩子!”
林满秀不是不想要,这人家也是遇到了为难事儿,不还钱还不是因为手头紧,一时还不上!能还钱谁肯老把债欠身上?要她,觉都睡不踏实。
咋还好意思逼上门去讨?
林满秀就有点抹不下面子,“要不再等等?”
徐祯祯很坚决:“一会儿咱就去,我跟你一起。”
林满秀见她倔脾气上来了,想到自家眼下的情况,想一想也就默认了,就是还有点不好意思,去了咋说呀?人家是借,又不是白拿了不给。
她这里反复做着思想斗争,徐祯祯也不理会,专心把英语背完了,还有小古文,抑扬顿挫地读了两遍。
不一会儿,徐文庆曾焕芝来了,等着徐国庆把饭吃完,三人去了村大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