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慧在家。正在院子里织布。十七岁的年纪、三十七岁的面容、瘦得皮包骨头似的,头发都干枯开叉。毛毛燥燥的。
任谁一眼也能瞧得出、她过得并不好。
想来也是,未及笄就被打发出去了,娘家人收个彩礼钱,就等于是把人给卖了。还坏良心、卖给了这么一个老头儿。能过得好才是见了鬼了呢。
狄映也没有进院。
这时间段内,家里只要还能拎得动锄头的、都下地了。三月春耕可忙着。
他一个初初进入中年的男子,对方还是那么个年轻小媳妇儿,他可不敢随意地进院给人招祸。
老头儿铁定防得死死的呢,哪怕郁慧跟哪个年轻男子多说一句话、指不定就要招来一顿好打。
狄映便装成问路的,隔着敞开的院门儿、问路。
郁慧听问、木然地抬头,一双失去了水光的眼睛,看了看院外的人,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并未说话。
狄映便蹲下身,侧头和人说话。“大妹子,我好奇打听个事儿啊?听人说、你娘死的那日、你在这村头和孩子们一块儿玩儿。你还记不记得、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经过村子啊?”
这话、着实是问得唐突又没有礼貌,但狄映也没法子,只能选择了这样单刀直入的方式。
其实这些话,当年的官府来人、也有问过的。只是当时的郁慧、和弟弟妹妹们都吓坏了。
因为司艳卉的尸身、是其午睡起来的婆母、寻她的时候给发现了的。那婆子就尖叫着跑出家门,惊动到了留在家做活的妇人们。
然后尖叫声就多了,惊动了在村头玩耍的孩子们。孩子们跑回来,去看。有的被拦住了,有的没有。
最后没能被拦住的、就看了个惊魂直冒。
郁慧和弟弟妹妹们没人给拦着,就给瞧着了。几个孩子还被吓病了。她的妹妹被吓得最狠,没挺过来、隔不几日就跟着司艳卉一块儿去了。
郁慧和两个弟弟挺过来了。但那之后、郁慧也有些痴痴呆呆的。
不严重,就是反应有点儿慢而已。
官府当年问话,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包括所有的孩子们、都没问出什么来。
有的人家、还不让他们接触自家的孩子们,生怕再把孩子给吓着。
官府的人也不好硬来。
后来再问,孩子们更什么都不记得了。
郁慧倒是记得。当年她都有十岁了,陪着弟弟妹妹们说是去玩,实际是去看顾还差不多,所以心神不会完全放在玩耍的事情上去。
听问,郁慧迟钝了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
慢慢地回答道:“有个大娘,我没有见过。”
“那你还记得她长的什么样儿吗?”狄映小心冀冀地追问。
郁慧又木然了几息后,才缓缓地摇头。回道:“大娘低着个头,走得可急。挎着个小筐儿。长得不好看。有个小伙伴儿还笑话她那脸像鸡皮。我也没有多看,觉得吓人。”
狄映的声音放缓,也放轻了些,趁着郁慧陷入了回忆,便紧接着问道:“你还记得她小筐里都装的有什么吗?”
郁慧这次摇头的速度有点儿快,回答的速度也快了一些。“看不到。上面蒙着一块绣了花的黑布。”
狄映不问了,他谢过了郁慧,叮嘱了一句:“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来过、也不要再跟别人提起这些话,明白吗?”
郁慧木然地点了点头后,又低下头,继续将织布机拉得“咵啦”作响。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狄映悄悄叹口气,又转回村里,准备找老大娘们再打听打听。
没走出五十米,就被谢净给拦住了。
他挑眉撩眼儿地笑:“大人,打听消息这种活儿,您交给我去就得了。我啊,这张脸、讨喜。”
狄映:“……你乍眼还差不多。”
说完就把谢净的脸给扒开,示意其继续回屋顶上呆着去。
周凛这时出声道:“他行。”
谢净转身“飘”回大人面前,使劲儿眨眼睛:“我真行。我师兄不撒谎的。您想啊,我们师兄弟俩、追踪了魏知几年。他行踪飘忽不定、诡谲难寻,都是我给打听出来的。相信我吧大人。”
狄映看他一眼,随即点头答应。
谢净笑得桃花盛开。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再就地打了好几个滚儿,再爬起身,脸一抹,鼻子吸了吸。
转眼间,就从一个翩翩如玉潇洒公子哥儿、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没有娘亲的孩子一般。
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让人见之就不由心生怜悯。
狄映:“……”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无语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
狄映自己则走到村中的大树下坐着去了。
然后,就这样看着谢净、从一家、到另一家、再到下一家……
进去的时长不定,但出来的时候、都是被人一把辛酸泪、塞这给那的、礼送出来的。
谢净还每次一副依依不舍、留恋向往的小模样儿。
有个大娘还一直扒着门框、看着他走远了、才回屋。
狄映:“……”
人才啊。捡到宝了啊。
彭凉也大有同感。趴在树上小声跟树下的大人嘀咕:“大人,您这宝捡得……您以后可别放他俩走了。”
“胡说。”
狄映朝上翻了彭凉一眼,再看着走远的谢净的背影,那孤孤单单的、十分可怜的背影……
叹着气道:“他俩功夫好、长得也好,又有情有义、又知恩图报,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尽跟着我、就可惜了了了。等回去大都城,我就推荐他俩去金吾卫张达遇的手下去。那样的地方,才是他俩最应该呆的地方。”
“不去。”周凛直接出声打断,并坚定地申明了自己师兄弟的立场。再加了两个字,无比清楚地表明了、只跟着狄大人。
“跟您。”
狄映:“……跟什么跟,浪费人才。”
周凛:“跟您。”
狄映:“……跟我就要听我的安排,我怎么安排、你们怎么听。”
周凛:“跟您。”
狄映:“……”
他这辈子、最说不过的就是周凛这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