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很关照袁西,不仅让他当了工头,每天还不需要干活,主要的工作就是陪三浦喝茶聊天,有一天,三浦问袁西他的中文水平如何?袁西笑笑:“如果是自学的,你的中国话算是说的不错,只是我不明白,自贵国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国民均以西学为首选,三浦先生为什么会选择学习中文呢?”
三浦抿了口茶,缓缓说道:“之所以选择中文是因为我读过很多史书,里面记载了唐朝以来中国的先进与繁华,那时我们日本人如饥似渴地学习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多个领域的先进文化和技术,在先辈眼里任何事物只要来自中国就是好的,应该学习的。我也游历过京都、神户、奈良,亲眼见过那里的古建筑,精巧华美却不失大气磅礴令人叹为观止,但是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仅仅是日本的仿唐建筑,那大唐气象万千、规模宏伟的建筑又该是怎么一番景象呢?”
三浦目光闪烁:“在京都,我有幸观看了兰陵王破阵曲的表演,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是悠扬婉转而又突然诡异肃杀的音乐,整齐肃穆铿锵有力的步伐,魔幻般瞬间变化的脸谱给我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我至今难忘,袁桑,说心里话,我当时都震惊了,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的音乐?这曲子是谁谱写的呢?我询问表演者发现这首曲子来自中国,来自隔壁那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大国,那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来中国朝圣,亲眼看看那片孕育了无数文明奇迹的土地,亲手体验那些只存在于古籍中的生活场景,亲自去探寻那些只存在于书本和传说中的美好,我的父亲非常支持我,他和我一样心里依然对中国文化抱有极大的兴趣和敬意,他认为,明治维新后,日本确实大力推行西化政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完全摒弃自己的传统,通过深入了解中国文化,是可以更好地探索日本的文化根源,并寻找日本未来发展的新方向的。于是圣战一起,我就报名来到了中国。”
瞟了一眼袁西,三浦继续说道:“我很幸运,我父亲在军中有很多门生故旧,承蒙他们照顾,我一直在帝国军队从事后勤服务,七年了我一直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你们中国人,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军中袍泽瞧不起,他们嘲笑我,排挤我,认为我是一个没有骨气的懦夫,他们认为,作为军人,就应该冲锋陷阵,用鲜血和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勇气。可是我并不赞成他们的看法,我认为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武器的先进,也不在于战士的勇敢,而在于人心的沟通与理解,杀戮只能带来仇恨和痛苦,而文化、知识和智慧才是连接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桥梁。我相信靠刺刀和军队、靠飞机、巨舰和坦克是不能征服中国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国家,其深厚的历史底蕴和文化传承是永远无法用武力轻易征服的,真正的征服应该是心灵的征服,是文化的融合与交流,而非简单的杀戮与占领。”
听了三浦的讲述,袁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三浦,这个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热爱和尊重的程度让他汗颜,袁西虽从未犹豫和动摇过驱除日寇、还我河山的信心,但也曾经为自己生在积贫积弱的国家而痛苦自卑,浑然忘了自己的祖国也曾有过傲然的身姿和辉煌的历史,近代的沉沦只不过是他涅盘重生的前夜,今天从异族人口中听到他对中国文化由衷的赞美更坚定了袁西为祖国战斗到底的决心和勇气。他也隐隐担忧,如果日本多一些像三浦这样的知华派,改变现有以杀戮为主的统治方式,继而实施怀柔策略,采取更加隐蔽和狡猾的方式,利用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来分化和瓦解国人的团结,须记得当年满人入关不过百万却用这种方式统治汉人长达三百余年的。
三浦见袁西默不作声,愤然问道:“袁桑,你们中国人还是史书中记载的中国人吗?我在日本的古籍里看到的中国强大富足、文明发达,中国人知书达理、勤奋睿智、乐观友善、勇武彪悍,全世界最好的德行仿佛都给了你们。可是为什么我来到中国,看到的只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我看到的只有奴才、乞丐和骗子,你们完全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生存,你们的眼睛里满是迷茫、呆板和死气,你们没有道德底线,为了一口吃的,你们可以向任何人下跪,为了能活下去,你们不在乎出卖自己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你们不配再叫中国人,因为你们在玷污这个神圣的称呼。”
三浦的眼里满是愤懑、迷惘和不解,他的中国梦早在到达中国的第一天就破碎了,那天运兵船刚抵达浙江某地码头他就迫不及待第一个冲下船,他想早点看到他心目中的圣地----中国,但是他失望了,尽管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他的不少朋友早就善意的提醒过他,书本上的中国和现实的中国完全不是一回事,现实的中国是大地上的污泥,书本上的中国则是天空中的白云。
三浦永远忘不了他刚到中国时看到的那一幕: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天色阴翳,海面上波涛汹涌,军舰上的旭日旗猎猎飘扬,全副武装的三浦友台像个木头人一般站在码头上,这是个年久失修的民用码头,经过海军紧急维修方才勉强可以停靠军舰,他的视线里,连接码头和天涯尽头的是一条狭窄的暗黄色的土路,此时土路上尘土大作,装满日军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驶离码头。土路的两边全是低矮的黑灰色的茅草棚,一阵北风掠过,一束茅草被扯离屋顶,又被北风吹得四散。见三浦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十多个乞丐模样的人靠了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个中年男人混杂其中,他们个个穿着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裳,目光空洞无神,隔着五六米远站住了冲着三浦一个劲点头哈腰就差没有伸舌头了,三浦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心里在呐喊:纳尼?史书中的琼楼玉宇、亭台楼阁哪里去了?手持折扇,身着湖色长袍的翩翩书生,蛾儿雪柳黄金缕,仪态万千的小姐哪里去了?
几个日本兵见状嬉笑着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掏出几粒糖,奋力往远处一抛,乞丐们顿时兴奋起来,像老鼠一样追逐过去你挣我抢起来,一个小乞丐眼疾手快抢到了一粒糖,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赶上来的中年男乞丐一把夺过,小乞丐想去抢回来却被男乞丐扬手击倒,小乞丐还没爬起,男乞丐趁势又给了他几个耳光,一个日本士兵看不过眼走过去一脚把男乞丐踢翻,男乞丐“啊呀”起身就想反击,看清袭击自己的是日本兵,立刻躺倒满地打滚做可怜状,却还不忘将糖放入口中,一个军曹哂笑道:“山本,难道你想和这个乞丐决斗吗?”
山本愤愤地说道:“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打孩子。”
军曹意味深长地说道:“山本,请你记住,踏上中国的那一刻你就要把怜悯两个字忘掉,因为你面对的是支那人,他们是东亚病夫,是劣等民族,不值得你去怜悯。如果你对他们心存怜悯,你就不配做一名伟大的帝国军人,你就无法完成政府支那的帝国使命。”顿了顿,他突然放大了嗓门:“山本你记住了吗?”
山本面露愧色,低下头应道:“多谢阁下提醒,我会记住阁下的话成为一名合格帝国军人的。”
军曹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过身叫着手下士兵叫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说完他掏出一把糖,往身旁撒去,乞丐们一愣,接着一窝蜂地跑了过来,军曹掏出手枪对着空中放了一枪,听到枪声,抢糖的乞丐们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个个屁股撅得老高如同乌龟,军曹大笑着走过去踢翻一个,被踢翻的老太婆保持趴着的姿势,朝军曹媚笑着,她一咧嘴,露出嘴里仅剩的几个细小且黑乎乎的牙齿,军曹也不理她,一路踢过去,连着踢翻了十几个乞丐,这些乞丐都嘿嘿笑着,没有人愤怒,更没有人叫骂。
军曹走到三浦身旁,不满地说道:“三浦君,忘掉你的大唐吧,那只是历史,现在这里住的都是没有尊严、没有思想,像狗一样活着的支那人,我们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清除他们,让大和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展示大东亚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