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王国的中心,首都这些天不断发生着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化。公主的魔法使得人们对于首都中突然出现的那些人物——他们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逐渐习以为常。
每天酒馆里都有大量的新鲜话题可以被讨论,末日的说法使得不少人等选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以至于这些带有娱乐和放纵性质的场所反而比其他任何时候都热闹。
今天,圣神殿中正在进行的一场皇室葬礼。
和去年皇后的葬礼比起来,用“冷冷清清”来形容它显得非常合适。从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的讣告发出直到下葬,向他的府上发去悼念和问候的人屈指可数,连那些热衷在酒馆谈天说地的平民都不太爱讨论这件事。
“大皇子殿下有没有可能被艾丽薇特公主殿下追封皇室公爵?”大约十个人里只有两个人会聊一聊这件事,被询问的人还会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追不追封的,又没有一块铜板能落到咱们头上,还不如去看看如今的大布告栏上有没有咱们哥俩能干的活计,那都是拿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我那天可看到老杰克炫耀了,按天发!你以为他为什么最近每次都能吃油煎香肠!”
大家都知道艾丽薇特公主是不会主动追封大皇子的,她连这个长兄的葬礼都没有露一下面,对这件事下达的指示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时局困难,一切从简。”
而没有出席皇后葬礼的皇太后出现在了长孙的葬礼上。对她这个年龄的老人来说,坐马车去圣神殿已经是不小的挑战,所以其他人都站着,而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
在圣神殿的唱诗班都还没有把第一首歌唱完时,她就捏住了手里的手帕,用谁都能听到的音量扭过头对夏尔洛说话,声音十分激动。
“她就是在报复!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夏尔洛?你的母亲当年病重的时候,她明明知道谁是圣神信使却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伊莎贝拉死掉,现在又轮到了安德鲁!夏尔洛,如果你再无动于衷,她会继续把我,你的父亲和姐姐全部逼死!那天你也在皇宫,她派人过来说的那些话,你是亲耳听到的,我还没有死,她就要为我准备讣告!”
“菲尔!”夏尔洛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皇太后又转向了皇帝,“你的长子被你的私生女害死了,你的妻子也是被这个私生女逼疯的,你就打算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直到你的私生女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杀掉你之后再取走你的皇冠戴在头上?”
“那皇冠不戴在夏尔洛的头上是好事。”没有被问到的玛丽却用唱歌一般的语调回应道,“那种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如同诅咒的东西,如今被私生女带走,让夏尔洛得到解脱,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皇太后低喝道,“这事关我们家族的千年荣耀,你懂什么?”
“艾丽薇特如今谁都不怕,您知道自己说话已经不管用了,皇室所有成员里也只有夏尔洛会让她多看一眼,所以您指望夏尔洛站出来说几句。”玛丽用她戴着黑色长手套的手调整了一下她头上戴的黑色宽帽檐礼帽。
美人在这种肃穆庄重的穿着下会显出一种奇异的美丽,苍白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如同黑色的石堆缝隙中长出的一朵白色的花。
她继续语气平淡地说道:“安德鲁病重的这些日子,皇祖母没有离开皇宫去看望过他一眼。皇祖母如今坐着马车不辞辛劳的过来,连唱诗班的第一首歌都等不完,不过是担忧艾丽薇特真的会如传言一样继续减半您的开支。”
“我这是为所有皇室成员着想!”皇太后大声说道,老人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的声音会打扰她早逝的长孙登上圣神阶梯的安宁——大约她也知道,这个长孙是不会被圣神接纳的,“你如今回了皇宫,就别再一副嫁了人后皇室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的模样,你的责任可不止是每天陪你父皇和我吃吃饭,身为长姐,没有管教好妹妹也是你的失职!”
“我为什么要承认一个肮脏的私生女是我的妹妹?”玛丽笑起来,“这话听得真耳熟,我都数不清楚您对母亲说过多少次‘没有生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是你的失职’。”
“玛丽——”皇帝开口想结束这场对话。
但是他失败了,玛丽继续说道:“私生女逼疯了母后,这句话不假。但在此之前,是谁把年轻貌美的侍女不停地塞到父皇的身边?是谁一次次暗示母后‘你生不出继承人,这些侍女随时都可以取代你’?我和安德鲁有没有跪在您面前请求您不要再在母后面前说这些话了?”
“啊!”她突然拍了一下手,脸上露出了一种恍恍惚惚的、迷蒙的笑容,“夏尔洛从不知道呢,他的生日比治疗师们预计的早一些,为什么呢?是谁专程去母后的寝殿,对她说‘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这个孩子还是像你前两个孩子一样没用,我会直接宣布你因为难产死去,不要记恨菲尔,就记恨我吧’——哈哈,我就知道我必须活到现在是有原因的,不然这种小孩子躲在帷幕后面才能听到的话,要是我和安德鲁都死了,就没有人记得了。”
“玛丽——”皇帝加重了语气。
“有什么可吵的?”皇帝的话被他的幼子打断了,除了玛丽还在自顾自地轻笑外,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想认真听夏尔洛要说什么。
皇太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对如今的艾丽薇特来说,夏尔洛是唯一能在她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皇室成员,同时也是普林斯家族唯一有可能对现状造成影响的魔法师。
但他们在下一秒就完全失望了,夏尔洛歪歪脑袋,用轻慢的口吻说道:“什么百年千年的,这个世界就剩下最后三百天了,你们居然还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那只是那个女骗子的一面之词罢了!”皇太后气得口不择言,“她想说三百天就说三百天,想说三十天就说三十天——为的就是让你们这些人乖乖交出手里的权力、为她所用,你们这些最厉害的元素魔法师,却看不透如此简单的事情吗!”
“那很可惜,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夏尔洛慢悠悠地说道,“皇祖母,如果你还想着八百年后的事情,这会儿最该听的就是艾丽薇特的话。”
“是啊,”玛丽咯咯地笑道,“皇祖母惦念着八百年后的事情,不过每顿饭只吃三菜一汤,再也不裁制新衣服而已,该作为大家的表率,而不是在安德鲁的葬礼上这样吵闹。”
“好了,你们两个,母后,你放心吧,我会保证您的开支一如往常。”皇帝决定站出来收拾场面。
躺在棺材里的长子,神思恍惚的长女,事不关己的幼子,架空自己的私生女,站在圣神殿里,男人再次感觉到了自己身为人父的完全失败,他决定尽一下人子的责任,把老母亲从这场越来越尖锐的对话中解脱出来。
男人对于自己小女儿如今这些大刀阔斧的举动心怀十分微妙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艾丽薇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梦想过却难以实现的事情。
皇室每个月都需要向宗亲拨付一大笔钱,这些普林斯家族的旁系血亲中,有如罗茨伯爵这样有实职的人,但更多是没有封地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全靠皇室供养着的虚衔贵族。
所谓虚衔贵族,就是没有封地,只有荣誉头衔的贵族。他们的日常开支绝大部分时候都远大于他们对皇室做的贡献,艾丽薇特不是第一个对这个状况不满意的人。
为了控制这部分开支,皇帝的皇祖父,也就是上上任的皇帝,为了削减日渐繁重的宗亲供养压力,宣布皇室爵位的继承由直接继承变更为削爵继承,即皇室公爵的继承人只能继承为皇室伯爵,以此类推,以此削减宗亲的数量。
这个做法有用,但效果至少要等到几代后才会初具成效。作为一个匆忙接替兄长坐上皇位的人,皇帝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来自这些皇室宗亲的压力,他对母亲还有儿女亲情在,对罗茨伯爵这些一直都尽心尽力帮助他的近亲也都给了他们应得的回报,对其他人,可以说没有任何好感可言。
皇帝看着这些人如今被他的小女儿收拾得屁滚尿流,知道他们心里不知道有多少不满却不敢提出——莱恩家族直接被收回所有头衔就是前车之鉴,至少目前大家还留着爵位,还能领到够吃三菜一汤的钱。
他觉得有点解气,但做成这件事的又不是他自己。
本就平庸的魔法,日渐衰老的躯体,遇上势头正劲、基本揽过所有大权,轻易地做到了他花了那么多年都不敢做的事情的女儿,自己还从没有打从心底里宠爱过她哪怕一天,心情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你能忠诚地陪伴安德鲁直到最后,我很感动。”皇帝决定另外进行一场对话,他把目光转向了一直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头戴黑纱蒙住脸的贝蒂·莫德,“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然后呢?女人觉得自己的心里简直在尖叫,但是表面上她却要抬起眼来让皇帝看到她双眼中闪烁的泪光,她知道这是她为自己争取的最后机会,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些、更无助些。
贝蒂只需要皇帝嘴里吐出“虽然你和安德鲁没有结婚,但以后你会被皇室视作他的遗孀”这句话就足够了——这样她这些年所受的所有委屈、痛苦、折磨才没有白费。
但皇帝始终没有说这句话,他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漂亮话,让四周那股子萦绕在他们几个家庭成员之间隐约的剑拔弩张散去后,就再次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贝蒂感觉刚刚眼眶里努力蓄起的眼泪,这下是真情实意地顺着她疤痕斑驳的脸流下来,在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向了玛丽公主那光洁完美的后颈——再任性地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后,这个女人仍然可以从容地以王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的身份站在这里,还享受着四方对她容颜的倾慕。
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怨恨和嫉妒如同火一样在贝蒂心里燃烧,为什么光是她承受一切的悲惨?为什么这些远不如她努力的女人却能轻易地拥有她用尽全力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这个葬礼终于是结束了,贝蒂打算做最后的努力,她试图和夏尔洛乘一辆马车,和他再说点儿什么博取同情。结果后者直接飞到了半空中,忽上忽下、歪歪扭扭地自己往首都的方向去了。
“看啊,父亲,他多像一只雏鸟。”玛丽眯着眼睛注视着弟弟的身影,她轻轻地叹息,然后转身登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