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拉把她的想法一口气说完后,桌上的几个人反应完全不一样:夏尔洛拍起手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妙得开花;福兰特眉头紧皱,脸色青白,就差直接开口说“婚姻大事牵扯那么多,怎么能这样轻易就答应嫁给莱恩”;克里斯托夫则若有所思,他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莉莉安娜感觉,他心里应该觉得瑞拉的主意是有可行性的。
“这完全不可行,”福兰特说道,“禁止全国举行婚礼的命令还在有效期内,要到明年才正式结束。”
瑞拉愣了一下,她确实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毕竟在今天之前,她脑子里都完全没有思考过和“我要结婚”两个字有半点相关联的事情。
“咱们有一万个办法可以绕过这个玩意儿吧?它本来就是皇帝去年为了阻止你和克里斯托夫结婚用的,现在也已经失去意义了。”瑞拉望向莉莉安娜,“能不能想个办法直接把它废止?”
“办法倒是有很多,”瑞拉说得对,真的要干,这种东西完全不是阻力,莉莉安娜就坐在那里默了一秒钟,脑子里至少已经蹦出了三个没有什么大毛病的借口,“但问题是……真要这么干吗?”
桌上又陷入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结合今天晚上在米里德看到的情况,已经基本可以下定论:莱恩家族此番派个家臣到首都来,所有的目的都是拖时间、敷衍、企图混淆视听,让王国大部分人忘记大量流民进入米里德后失踪的事情。
他们目前还想在彻底躲入主城的山体前继续囤积一点儿物资,以及骑士团的撤退集中需要时间,所以如今还和外界保持着一些联系。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意识到北方根本不可能上他们的套、白给他们魔矿石,而皇宫这边仍然不依不饶地要继续追问流民的去向后,莱恩家族届时会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想做,直接撕破脸皮、和外界断绝交往。
等乌龟彻底缩进它壳子里,再想把它扒拉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况这还是只魔法乌龟。
而瑞拉说了那么多,核心的思想其实就是四个字:将计就计,抓住莱恩家族最后递给皇宫的这一点儿话柄,把这封求婚书变成这里所有人冠冕堂皇进入米里德的理由。
你们莱恩别躲在家里不出声,不是打报告说要娶我吗?好啊,我这就带着浩浩荡荡的娘家人来了,你们不把我的新郎官交出来、再打开门好好摆几桌招待我们吗?
这是个阳谋。而且在当下,站在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的角度来看,拎出一个既让米里德本地人信服、又能和莉莉安娜合作的人来管米里德,其实更符合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的家族利益。
作为对圣神的信仰最虔诚的地区,生活在米里德的人长期都沐浴在莱恩家族精心编织的话术之下:
因为圣神的庇佑,所以米里德的土壤才如此肥沃、气候才如此适宜、几乎没有魔兽侵扰;而圣神之所以庇佑这里,都是因为莱恩家族是圣神血脉最亲近的后代——所以,一旦莱恩家族失去了这里的统治权,圣神将不再庇佑米里德的所有人。
莱恩家族就通过这种方式,在普林斯王国建立后的两百年间招揽、融合前朝教廷的残留,终于彻底取代了曾经萨利布莱德家族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而在信仰和对圣神崇拜的加持下,米里德人对于莱恩家族的认同感非常高,在当地,他们甚至会蔑称身在首都圣神殿的教皇为“不死魔鸟的傀儡”,拒绝承认当今的教廷,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们的教皇就是莱恩公爵本人。
所以,无论是福兰特,还是克里斯托夫,他们两个对于接手被莱恩拱手让出的米里德其他区域,态度都非常的谨慎。
作为接受传统贵族继承人教育的两个人,当他们眺望一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普通人时,这些人都不是以具体的形象出现在他们的眼睛里的。
如果要说得直白一点、残忍一点儿,那就是:如果莉莉安娜不在,那么米里德确实是谁都想要的好地方,无论是对付不听话的平民还是不顺从的小贵族,他们都有非常简单好用的手段。
但莉莉安娜显然不会简单地拿一把刀将米里德大卸三块,然后三个家族一人一块,大家吃饱喝足。
她最终想干什么,桌上所有人心知肚明。米里德最有价值的就是那里的土地,而在莉莉安娜的主导下,那些地方是不可能进入赛尔斯或者瑞诺卡的版图的。
在这种前提下去接手那里的平民安置,还不能采取从前的那些手段,要平和温柔地安抚他们、保证他们基本的生活和安全,可以说就是在徒增自己领地的负担。
福兰特那里至少还得到了一句莉莉安娜的“属于瑞诺卡的一切,今后会如数奉还斯诺怀特”的承诺。但克里斯托夫这里,他身后其实有很多人都在对他如今的处境提出担忧和疑虑。
兰斯洛特家族内部如今鼎力支持莉莉安娜、期待她登基成为女皇,愿意执行她的各种要求,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认为她以后将生下冠着兰斯洛特姓氏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兰斯洛特将成为下一个皇帝,届时普林斯王国将可以改称兰斯洛特王国。
“能否让公主给你一个允诺,”克里斯托夫的叔父就对他反复提这件事,“你和整个赛尔斯可以全力辅佐她登基,但是她必须答应你,以后你们的继承人将跟随兰斯洛特的姓氏。”
“现在还不需要想这些,”克里斯托夫是这样回应的,“先渡过这个末世的预言,再说以后的事情。”
“我理解你不想和她产生矛盾,”叔父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但克里斯,你要意识到,你未来的妻子已经不再是某个家族的普通女眷。她如今是逐渐掌握王国实权的公主,未来还极有可能成为女皇,这就意味着你和她不可能像寻常夫妻一样相处。”
“我知道。”克里斯托夫简单地回答道,“不用担心。”
“克里斯,如今你才是家主,我们只能提出建议,无法左右你的想法。”不再代行家主之责,去往女儿女婿的领地长住的维德·兰斯洛特说话也直接了不少。
“你们如今还相爱,所以觉得很多事情都不是问题,只是,矛盾不会因为你避开它就直接消失。不提前想明白怎么解决它,等到避无可避的那一天,就会落到难以收场的地步,而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将不复存在。”
克里斯托夫心里很清楚,莉莉安娜最后想搞的那些事,意味着她手里那把刀最后是要向着他去的。只不过,莉莉安娜不是专门针对他,她针对的是所有的贵族。
他并没有想要逃避问题,只是这些东西是大海中的暗礁,它们不会轻易消失,但还不在目前的航线上、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棘手风暴之后,他认为此时思索它们是徒增烦恼。
“有些话,其他人不敢说,但是我不怕,所以我要说。”他有一天坐在母亲从前的卧室沉思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母亲从前的女仆突然走进来对他说道,“克里斯,我听说了很多奇怪的事情,‘那个女人’以后真的会当皇帝?这太荒谬了,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做皇帝?”
“普利文夫人,”克里斯托夫当即就皱了眉头,“注意你的言辞。”
“克里斯,现在你和‘那个女人’之间已经没有婚约了,你为什么还要受她的摆布?她以后做了皇帝,还要爬到你的头上去支使你,赛尔斯什么样的好女人没有,她们会全心全意地仰慕你、依顺你、忠诚你,除了为你生儿育女外什么别的事情都不会去想,哪个不比她好?”
“戴琳达·普利文,”克里斯托夫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所以还想滔滔不绝的女仆一下子愣住了,“去把女仆长叫来,我要问问她,她平时就是这样管理公爵府里的女仆,让你们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对我的私事指手画脚吗?”
与普利文夫人一直过不去的女仆长,借着这个克里斯托夫的一次发火就干脆利落地料理掉了这个死对头,女仆长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而之后克里斯托夫母亲的卧室,变成了日常由女仆长亲自打理。
这些琐碎的家事克里斯托夫并不关心,他只需要自己母亲的卧室维持原样,让他拥有一个可以独处、不受打扰的地方。
这些事情克里斯托夫都没有和莉莉安娜说过,他不动声色地抹平了这些波澜,确保莉莉安娜在他这里,只会感到安全和放松。
她现在很忙,也很疲惫,还很焦虑,时而亢奋得一整晚都无法入睡、睡着了也在床上乱踢乱滚;有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一句话都不想说,就窝在他的怀里,像一只终于回了巢的小鸟,把头埋在他手臂间就昏迷过去了。
“你们如今还相爱”,他低头亲吻女人的额头时,脑中不自觉地回响起叔父这句话,叔父仿佛在笃定,“你们的这种爱情,是一种暂时的、终究会消失的东西”。
但在赛尔斯,关于婚姻的誓言明明是,“唯当风从世间消失的那一刻,我才会停止爱你”,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把写着这句话的长巾送给了她。
克里斯托夫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感性,他的脑子并没有如他所期望地去推演瑞拉·格林刚刚说的那些想法,它有没有漏洞,是否是最佳的策略。
他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了,让他的眼睛看着瑞拉摊开在桌上的那封求婚书,但眼神却在上面的某些描述矢志不渝的爱意的单词上慢慢失焦。
“如果,他们只是想让你这样认为呢?让你通过这样的一番推理,觉得克劳尔·莱恩被困住了。”男人及时调整了自己,他说道,“然后等着你自投罗网去。”
“所以我会带上你们和我一起啊,”瑞拉耸耸肩膀,“我们不长途跋涉,莉莉安娜直接瞬移带我们去米里德,在这个情况下,最差咱们至少也搞清楚克劳尔心里在想什么。而且米里德其他人也会知道莱恩家族才是不守信用、戏耍圣神信使的那个人,之后咱们再接管他们,难度会不会也小一点儿?”
“我不同意。”福兰特断然道,他的这个判断掺杂了很多个人感情。站在哥哥角度,福兰特本来就觉得整个家里对妹妹亏欠良多,莱恩和圣神信使之间的宿怨纠葛无论真假,他都发自内心地不希望瑞拉和那个家族产生任何联系。
“好,你可以反对,现在一票反对。”瑞拉点点头,望向桌上其他人,“你们投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