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黝黑的汉子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小姐想听好听的假话,还是不那么好听的真话?”
莉莉安娜单手撑着下巴笑起来:“我当然听真话。”
“以斯诺怀特小姐目前的能力,是执掌不了整个赛尔斯的,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少公爵大人也会确保赛尔斯的所有重担不压在小姐一人的肩头。”
这句话听得莉莉安娜眉头一挑,看来书记官先生十分懂得什么是说话的艺术:如果说“少公爵会确保权力不落入你的手中”,那这句话听起来就很刺耳,但说成“重担不压在你的肩头”,就硬生生掰出了一丝体贴的味道。
“说得不错,我本来也没有这种想法。”莉莉安娜没有深入讨论这个问题,转而询问道,“马丹先生为什么没有处理伊乐·科肯纳呢?他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身为兰斯洛特家族忠诚的家臣,你却这样放他离开了公爵府。”
“因为他目前听从您的命令,换句话说,是您的人。”书记官平静地回答道,显然并不觉得莉莉安娜在指责他,“如果我贸然处理了斯诺怀特小姐的仆从,造成了小姐和少公爵之间的误会和嫌隙,少公爵大人是不会赞赏这种愚蠢而呆板的忠诚的。少公爵大人对小姐的信任,就是整个赛尔斯对小姐的信任,其他人的干涉,都是无礼的越俎代庖。”
“马丹先生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会甘心于只做一个文职呢?”这其实也是莉莉安娜一直以来的困惑,毕竟从一开始,这位书记官就给她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很难想象他是个跑上跑下、成天计划管理各种琐事的秘书。
“因为我天生晕血,斯诺怀特小姐。”书记官正经无比的回答完之后,果然就看到了女人抽搐了好几下嘴角,她大概觉得直接笑出来不太好,但是又因为他外表的反差感忍得很辛苦。
书记官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任谁知道他晕血,基本都是这种表情。
在书记官眼中,现在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还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学生,她学得不错,所以在处理公事——至少是女人划分标准里的公事时,她都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自己未婚夫平时的做派。
但是,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她还没有学会,她还不懂得如何去掩饰自己的内心所想,或者说,她太执着于自己的“清白”、想把什么事情都摆在桌面上全部说清楚。
比如在得到这份伊乐·科肯纳的谈话记录后,她把紧张写在了脸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剖白“我没有这种想法”,但这场段话,在书记官看来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一个上位者,她可以忠诚、正直……她可以保有这个世界上很多美好的品质,但是,她唯独不能是一张可以被人轻易看透的白纸,不然她的美好和善良并不能带来一个领地的安定和繁荣,只会让这片土地和她一起沦为别有用心者掌中的玩物。
事实是,她的这种特质已经如丛林里的血腥味一样引来了窥探和觊觎,那个叫做伊乐·科肯纳的花匠,就是其中最不自量力的一个。
但女人有一个书记官很欣赏的优点,她很清醒,而且愿意做出改变,在认识她以来,他也算默不作声地旁观了她身上的各种变化,所以他在回答她的问题时一直在强调“目前”。
没有人从出生就明白该如何去戴好那枚冰凉而沉重的权戒,何况女人还有一个优秀的老师。书记官觉得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希望下一次不要再让他这个无辜的下人来回答这种送命题了。
这种自带血腥味的话题,还是留给他们“师生”两个的床笫情趣之余,慢慢探讨比较合适。
“科肯纳想要书,只让一个孩子去拿,肯定不会是兰斯洛特家族的秘藏。”莉莉安娜看着那些对话,想了想之后说道,“请马丹先生关照一下,那孩子要带走什么,就让他带走,把借阅的清单写下来,写在我的名下就好,免得管理混乱,误伤了无辜的仆人。”
“是。”书记官点头表示他记下了这件事。
“这件事我会亲自和克里斯讲。”莉莉安娜扬了扬手里的纸,书记官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要越过我先去说”,他也点头答应,并且提醒道,“小姐,您给少公爵大人的家书准备好了吗?送信的风隼马上就要出发了。”
“哦哦,早就准备好了。”莉莉安娜在她“乱而有序”的桌上左刨右刨,翻出了一封厚厚的信,她本来打算直接盖上火漆印章就递给书记官,但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收了回来,“你等一下,我再加几句!”
这厚度,斯诺怀特小姐是给足了少公爵大人面子啊,书记官看莉莉安娜从信封里取出来了整整一沓纸,翻到最后一页又开始写起来。
用风隼为回到陆上营地的骑士们在第一时间送去家人的信,也是克里斯托夫的祖辈就流传下来的夏巡规矩。书记官想,斯诺怀特小姐肯定是把少公爵临走前说的“斯文每年都能收到特别厚的一封信”给记下了,才特意准备了这么多。
“行了。”把羽毛笔丢回笔筒,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就这么送过去吧。”
“嚯,你的信这么厚呢!都写了啥啊?”当风隼把信送到后,男人在好友的注视下骄傲地拆开了那封厚得吓人的信,发现那其实是按天数写的,他离开了多少天,这封信就有多少张纸,虽然有的信纸上可能就只有不到半页的内容,但他还是看得很高兴。
这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情意绵绵的话,甚至开头第一句基本都是:“今天没有听说发生什么很重大的事情,一切都好。”
但是,最后一页纸上的末尾出现了几行一看就写得匆匆忙忙的话:
“身上的伤不要因为觉得不重就不好好擦药,要按时听治疗师的话处理。
不要喝太多酒,伤身体,也会影响伤口恢复吧。
还有,我什么时候踢过你?你好好想明白怎么和我解释这句梦话,这关系到你回来后能不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什么愿?这是在说她那天偷偷跑到营地的房间来看他的事情吗?他居然说了梦话?那些话里居然还包括了一个愿望吗?克里斯托夫一头雾水。
“哟,看起来不是情书啊,眉头皱成这样。”斯文·瑞迪尔又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不是主城出了什么事吧?”
“不是。”克里斯托夫把信叠好放回信封,然后对好友带了一丝炫耀的口气说道,“你这次的信好薄。”
“呵呵,那是因为,里面是一张画!”斯文·瑞迪尔露出了“我永远领先你一个版本”的欠揍表情,他把那张纸放到克里斯托夫面前晃来晃去,“我家孩子给我画的!看见这个巨人没有?这就是我!”
“那你的信也比我薄。”克里斯托夫摸摸自己的信封表示满足,然后问道,“斯文,你回去最想干什么?”
“抱着我老婆睡三天三夜,”斯文露出了一个神往的表情,“但这是因为她肚子里又有我们的崽了,啥都做不成,如果没有,嘿嘿嘿,那肯定就不只是睡了,睡觉只占其中——一点点。”
“哎,你就不一样了,你看得见吃不着,还不如之前呢。”斯文发出了猖狂的笑声,但下一秒他猛地一缩脖子,感觉到了急速的风刃正在把他才整理好不久的绝妙好发型切得七零八落,“我和你说,嫉妒是改变不了任何事的!咯咯咯咯咯!!”
“哎哟!【赛尔斯方言俚语】!”在距离地面还有不到一米的时候,斯文突然僵了一下,然后在“呲啦呲啦”的声响里以倒栽葱的姿势灾难落地,等他爬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部炸了起来,他现在就像顶了一圈圆溜溜的海绵。
“愿望……愿望?”好友在脚下叫骂“我还是怀念你从前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留克里斯托夫一个人看着手指间的电光,坐在原地努力打捞着自己的记忆:
他那天迷迷糊糊到底许了什么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