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欣然答允了抚养他和萨沃伊的这个女儿,在长达将近两年的不闻不问后,他在此时又显露出了一些愧疚和不安,一边让骑士找更好的治疗师去治疗萨沃伊,一边紧锣密鼓地进行把这个小女儿接回皇宫的准备。
计划和原来一样,这个孩子拥有绿色的瞳孔,颜色极浅、近乎白色的头发。所以皇帝准备对外宣称,当初皇后其实产育了一对双胞胎,但因为继承了皇后容貌特征的女儿极为虚弱、随时有夭折的风险,所以长时间都在圣神殿居住休养,没有对外宣称她的存在。
这个说法当然充满漏洞,但皇帝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在拥有了皇太子作为继承人、又经过了两年的宵衣旰食后,这个资质平庸的男人终于基本戴稳了那顶沉重的皇冠。如今,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如果下面的贵族就算真的想要挑剔,也要谨慎一点选取措辞和说法。
但是,在得知皇帝与其他女人诞育过一个孩子、自己还需要把她视为己出后,皇后就疯了。
皇后先佯装答应认养这个孩子,转头连侍女都还没有走开就要掐死孱弱的幼儿,在被阻止后,又在背地里殴打、虐待她。
小小的女孩满身伤痕,饥肠辘辘地挣扎逃出皇后的宫殿要找妈妈,她那时还记得骑士的存在,大声哭泣着朝他奔跑过去,重复着用不成句的几个单词请求骑士带她离开。
骑士明白,从被自己带进皇宫起,这个孩子注定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
作为把女孩留在宫中的条件,皇帝答应了皇后,把凯瑟琳·萨沃伊驱逐到国境之外,对于一个已经缠绵病榻、不得已才交出孩子的女人来说,这就是死刑。
不过,皇帝还是没有那么残忍,他一面满口答应了皇后,一面给萨沃伊在首都附近换了个地方住——反正皇家的房产遍地都是,皇后在宫外没有任何倚仗,要瞒住她很简单。
在帮助皇帝完成这些隐秘的事情后,皇帝对骑士愈发倚重,骑士也越来越忙碌。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来自皇宫别苑的口信,凯瑟琳·萨沃伊请求和他见一面。
女人向骑士又提出了一个请求:她想见一见自己的老师,魔塔的资深魔法师洛奇·库尔科斯。在她同意给皇帝“帮忙”后,库尔科斯就以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被皇室派去什么地方主持一个大型魔法辅助装置的建造了,他们已经多年没有再相见。
骑士犹豫了很久,贸然带库尔科斯到她的住处无疑有很大的风险,但他明白,这很可能是女人的最后一个愿望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骑士带来了一脸茫然、满心欢喜和学生重逢的老魔法师。
老人惊奇于学生脸上斑痕的消失,不住地说着“真是圣神保佑,孩子,但我一早就知道你应该是这个模样,只有平庸的人眼里才会牢牢盯着那些斑痕。只是孩子,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虚弱憔悴?”
“因为我走了很远的路,老师。”女人轻轻回答,“很抱歉,这么长时间都不曾给您写一封信。”
“哈哈,这有什么,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给人写信了,考虑什么词句,韵脚,简直折磨我,我这些年想了无数次要给你写信,都是提起笔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孩子,和我说说,你做出来了什么?”
女人笑着回答:“我希望那是我最好的创造。”
“和‘艾丽薇特’一样好?”
“和艾丽薇特一样好。”
他们只是简单交谈了几句,在谈话的最后,女人给老师留下了一个谎言,她告诉洛奇·库尔科斯,她又要出远门了,这一次她会离开更久,希望老师不要挂念她。
“谢谢你,班纳先生。”萨沃伊郑重感谢了骑士,“我其实更想再见见艾丽薇特,但我知道这是为难你,谢谢你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有她的父亲保护,她应该会得到比在我身边更好的生活吧?”
骑士选择了沉默,他觉得真相对女人来说太残忍了,他只简单地说:“艾丽薇特很想念你。”
“我很抱歉……但如果我能在她懂事的时候和她说对不起,我也就不会把她送走了。”女人叹息一声,“还好,她还小,等她长大了,她就不记得我了。”
“可能也画不完这个东西了,”她低头看桌上的那张纸,骑士不懂那是什么,“也好,我想不出下一个好名字了。”
之后,女人在一个普通到毫无记忆点的日子死去了,她的死也没有带给首都任何波澜。
骑士那个时候还在东边讨伐魔兽,回到首都时,看到的她的房间和平日无异,除了书柜和长桌,其他地方都显得空旷,书桌上还铺了一张画了一大半的设计图,就像绘制它的人隔一会儿就还会回来继续工作一样。
骑士不知道女人被埋葬在了哪里,这个别苑被永远封锁了起来,曾经在这里侍奉过的仆人也全部消失了,只有几个护卫日常巡视,他们对这里曾经的住客一无所知。
女人曾经一个人支撑起来的研究院,曾经和她共事过的人也全部不见了,里面的人换了很多轮了吧,藏书室里那些有她签名的图纸大约也都付之一炬,曾经密切和她接触过的人,除了骑士之外,只有那个还在期待着学生带着更加惊艳的作品和他重逢的老先生——骑士惊觉,女人最后留给老师的那句话,不仅是谎言,还是保护。
她真的十分聪慧,这么多年过去,骑士都毫不动摇地认为,凯瑟琳·萨沃伊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
她挣脱了魔法天赋的束缚,创造了一片新的天地,如果她还活着,她也许能创造更多、更惊人的奇迹,但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年纪轻轻地、无人过问地死去了。
骑士经历过无数人的死亡,也主导过不少人的死亡,他很早就不再为那些仓促而无从预计的离别落泪,也不为自己手上沾着的鲜血感到悔恨或者愧疚,这一次,他也只是看着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精细的图纸,对询问该怎么处理它们的护卫说道:“把它们留在这里吧。”
“这都是陛下的财产,如果少了,你们就需要用人头来填。”他语气淡然地说道,然后关上了那扇门,“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你们只需要每天巡逻,任何生人闯入立刻抓捕,如果反抗激烈,可以先就地杀死,之后再禀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这些事,在斯诺怀特侯爵带走那个女孩后,他终于从这个漫长的秘密中解脱了,比起那些功绩和荣耀,这些幽深而苦涩的秘密就像是一件华丽衣服翻过来后落渣的蛀痕。
骑士发现自己回忆不起凯瑟琳·萨沃伊后来恢复的美丽容颜,第一眼看到长大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时,他为女孩的美貌和她与母亲迥然不同的气质感到惊异。
他大概就是是洛奇·库尔科斯口中的平庸之人,他印象里的女人一直都满脸黑斑,安静而顺默,如同她卧室窗外的那些爬藤,没有惊艳四方的花朵,却拥有爬满整个屋墙的能力。他不清楚女人参与了多少首都魔法辅助装置的设计,但他知道,在她死后多年,首都的那些精巧无比的装置都没有出过大问题。
她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句“请你以后帮忙保护我的孩子”。骑士知道,如果她说了,那时的自己会答应,也会对那个女孩更上心。在萨沃伊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骑士甚至刻意让自己远离她女儿的消息,他不想去面对想到女人已经不再存活于世时心中的隐痛,那就像沉重坚硬的盔甲不得不存在的间隙一样,让他感到不安全。
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骑士都在努力让她的孩子得到公主的名号,但有时候骑士也迷惘,他觉得女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骑士总感觉,除了那些装置,那个孩子,还有她的老师,无论是皇帝还是骑士自己,任何的虚名和荣耀,其实都没有在她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长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的这匹马儿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注1】
“我不明白,小姐。”凯特打断了拿着香水瓶和她讲故事的莉莉安娜,小姐今天回来得晚了,不想做其他事,干脆讲故事,这让凯特很开心,因为她发现自己拿起羽毛笔就脑袋空空,小姐的脑袋里却有那么多故事。
“不明白什么?”莉莉安娜问道。
“这个骑马的男人明明是自己被路边采药的女人吸引了,却要说这是女人犯了错误,如果他目不斜视一心要回家,又怎么会看到路边有个美貌的女人?”
“其实这个故事里,这个男人就是女人的丈夫。”莉莉安娜剧透道,她歪歪脑袋,“但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真的吗?”凯特眉开眼笑。
“真的。”莉莉安娜伸出手,摸了摸凯特的头发,“故事都是来自于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很复杂的,在不同人的眼里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我一直都认为,我们很难去定义哪个视角是‘正确的’,这带给了世界诸多争执。”
“而笔,笔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你拿起笔,就成为了一张纸上的神明,你知道纸上那个世界的所有来龙去脉,如果你愿意,又有足够的能力,你甚至能把那个世界所有人眼中的同一件事都写一遍——当然,没有人会那么做,作为初学者,选一个视角就足够了。”
“但如果这是一个很新鲜的视角,很少有人写过的视角,当你把它带到阅读你故事的人面前时,你就是在邀请他们观看一个崭新的、他们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世界,引发他们思考他们从前也许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这多激动人心啊。”
“我,我没有想过那么伟大的事。”凯特被莉莉安娜的话吓结巴了,拿起笔就成为了神——那光是首都就有多少个神!
“伟大起于微末,亲爱的,不要低估自己的力量,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选择拿起笔,那这只羽毛笔未来就会是你的工具,你的武器。”莉莉安娜伸出手揽过凯特的肩膀,“你想到什么,就把它写出来,比如今天,你刚刚和我说的那句话,就可以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头,是不是?”
“‘女人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如果一心都在自己三年未见的妻子身上,为何又要流连我的容颜,我的美貌没有任何罪过,你此刻的停留也绝不是我的错误!’,我觉得这句话挺好。也许有人会不认同这个观点,但这有什么关系,你才是写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吗?”
注1:改写自《大明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