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娜傻了,她下意识站直了,低头看他们两个交叠的手,然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惊慌地意识到,男人提这个问题时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类似戏谑、调侃之类的表情。
他居然是认真的吗?莉莉安娜感觉自己有点儿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脑勺,在听到那个问题刹那,她差点儿忘了自己一开始在为什么慌张。
她居然真的在考虑?观察着莉莉安娜反应的克里斯托夫感到了来自内心的震动。
她曾经如此向往“有爱的婚姻”、花费了那么多的口舌去让他认同、尊重她的这个“梦想”——但现在,仅仅是为了让他不再过问那晚上发生了什么,她在考虑嫁给他。
“你在开玩笑,是吧?”莉莉安娜艰难地询问,她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就像被塞了一块石头,“你不是那种……就……我们之前说好了……”
他在逼她,是想试探她能做到什么地步吗?莉莉安娜觉得呼吸困难,她的大脑里全是杂乱无章的声音。
克里斯托夫是很骄傲的那种男人,老实说,放在原来的世界,换一个普通点的身份,莉莉安娜觉得他这个性格是不那么讨人喜欢的——而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下,他的高贵出身和强大魔法某种意义上注定了他的性格,想做什么就能做到,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他这一生唯一的挫折可能在童年时期连续失去了父母。
这种人,会允许自己用一种接近强迫的手段去获得妻子吗?莉莉安娜觉得他不会这么做,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拖吗?莉莉安娜心乱如麻,但是她该怎么拖?她怎么做才能既保护好瑞拉……也尽量不伤害她和克里斯托夫目前的关系?
克里斯托夫蠕动了一下嘴唇,其实不用莉莉安娜说,他也基本靠着她的表现拼凑出了那晚的大致经过:莉莉安娜大概率是进行了十分危险的瞬移尝试,让她的身体承受了比之前让她感到不适的“淤青”严重得多的伤害,这种伤害造成的痛苦让远在赛尔斯的他产生了共感。
唯一的问题是,这件事是如何风平浪静地结束的?克里斯托夫判断,如果他没有承受过足够的体能极限和伤痛,那晚上的痛苦足够令他直接失去意识,长期被保护起来的莉莉安娜自然不可能安然无恙,所以她不可能独自处理那晚的状况。
当晚至少存在第二个人,莉莉安娜十分不希望他知晓这个人的存在。
而这个人甚至可能就是福兰特·斯诺怀特……他还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回到首都,在之前,福兰特·斯诺怀特每年都是要等瑞诺卡过完融冰的节日后才回到首都学院的。
普通的治疗师基本不可能让一个濒死之人一天之内恢复健康,至少,他没有听说过王国有如此强大的治疗师。
他的心里缓慢得出了结论,也许,是所谓的……圣女,圣子——圣神的信使,不管是什么称呼,总之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似乎很合理,虽然他依然不太愿意承认“神明是客观存在的”这件事,但圣神信使是拥有大量史料记载的,而且如今的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莉莉安娜的魔法超出常规的六种元素之外、和另一位神的能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个神明,在传说记载中,既是亲人,也是伴侣——这种既视感令克里斯托夫感觉自己的胃不舒服地扭动起来——这层关系让那个人更快地感知、甚至是预感到了莉莉安娜的危险,赶到了她的身边。
排查出这个人不难,兰斯洛特拥有王国最声名远扬——同时也是最恶名昭彰的情报系统,谁让风可以去任何地方?
脑中的思路已经无比清晰,但男人并没有感到从前那种拨云见日、尽在掌控的快乐。他皱着眉头,握着面前女孩的手,定定地看着她。
神吗……比起只是身为“人”的我,你最终还是选择“神”吗?
克里斯托夫想知道,莉莉安娜能为这个“让她悄无声息恢复健康的信使”做到什么地步,这种心情促使他轻声回应莉莉安娜道:“如果我没有开玩笑呢?”
他看到女孩张开嘴,被咬出了牙齿痕迹的嘴唇缓慢开合,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我——”
“我在开玩笑。”男人几乎是立刻发现,他不想知道莉莉安娜的答案,无论是她说“不行”还是“行”,都不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我不会提这个要求,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似乎是得救了,但接下来是沉默,好难捱的沉默,莉莉安娜非但没有觉得放松,反而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眼眶里有泪水摇摇欲坠,她甚至希望来个胆子大的仆人突然把门踹开,拯救一下屋子里的气氛。
为什么话题突然到了这里啊?为什么他要露出如此疲惫、如此受伤的表情——他的从容不迫呢?他的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呢?
“也许,只是想让你愧疚,就像你早上对福兰特做的一样,”脑中那个拎着锤子的自己冷声说道,“先让你觉得对不起他,然后你发现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
“不是的,他就是在伤心啊,”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已经在抽泣了,“不管怎么说,他一路飞过来,是真真实实地为了你奔波了一天一夜还要多啊。”
“那……那你接受这个条件吗?”莉莉安娜拼命不让自己的心软下去,她尽力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并且不会过问理由。作为交换,我的要求是,以后不要再追问我……你今天问的那些问题,也不要用任何方式寻找答案,我说的是任何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派遣你的那些人替你寻找……你就当你从来没有过奇怪的感觉。”
她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你要继续平静地过好之后的每一天,但看看这一天,她居然还没有吃午饭。
克里斯托夫定定地抬头看着莉莉安娜,他已经忘记了前一秒自己在想什么,他的脑子现在只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完全占据了。
如果我向你献上你要的爱……你能不能……不,哪怕你已经做了你的选择,我还要进行我的行动。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参与的每一场竞争,就算不是由他欢呼胜利,那也必须由他宣判结束。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他直觉自己得做点什么。
上一次完全放弃思考、只凭借本能去支配行动是什么时候了?他在大海上有时候也喜欢听凭一点直觉,但那仅仅是一些锦上添花的参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本能驱使……这是危险的——对自己危险、也对赛尔斯危险的行为。
需要停止、冷静、恢复正常。
就点点头,答应她就好了,这是个不错的条件,她的瞬移魔法会帮到忙的,多得是地方用得着……
“克里斯?”因为没有得到男人的回答,莉莉安娜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她搭在他双手上的手指。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从来都没有过奇怪的感觉,关于你的任何感觉,都不要有。”她听男人轻轻说道,“但我摆脱不了它们,莉莉安,它们像丝线缠住我。”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感觉到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滑落到脸颊上,而她的大脑甚至不能为她此时此刻的哭泣找出理由来,它已经濒临死机了,只是告诉她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或许,大概,你们的话题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朝着混乱无法预知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她下意识想逃避这个无措的状况,但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他紧紧握住了,她听男人说道:“不要躲。”
“什么?”莉莉安娜茫然,是错觉吗,她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祈求的意味。
“你说会无条件答应我一个要求,这就是我的要求。”她听见男人这么说道,说话间,他正在靠近她,“我的要求是,不要躲开。”
他在说什么?
她感受到一阵嘴唇上的柔软,莉莉安娜愣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是……彻底停止了运转一样,眼前的视线很模糊,除了嘴唇上的感觉,她只感受到了放到她脖子后面的手掌的粗粝。
因为用的一样的漱口水,喝的一样的茶,他们的唇齿是相似的味道,非要说不同的话——克里斯托夫身上还有她特意叮嘱女仆撒上去的香水味道,以及没有彻底掩盖住的、风尘仆仆的味道。
她微微向后仰了一下,这让他们暂时分开了,拉开的距离让她看清了一秒男人的眼睛——因为下一秒他又靠过来,轻轻咬住她的下嘴唇、比刚刚更深地吻住她。
两个人吵闹不已的脑子都在那一刻同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吵架的声音、敲桌子的声音,他们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如不绝的潮水。
反正视线模糊一片,两个人都在本能地驱使下闭上了眼睛,奇怪的是,当仿佛置身于黑暗之后,他们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
“理智是坚固的礁石,情感是澎湃的海浪。”
一个浪迹赛尔斯的无名吟游诗人,曾在一个满是蛛网和咸腥味道的酒馆,用脏兮兮的杯子喝完身上最后一个铜币换来的酒。他醉倒在因为年迈而风情不复的舞女臂弯,举起只剩下泡沫的杯子,说出了这首他此生唯一被世人记住的诗。
“而爱情,我的朋友,是海浪冲刷过礁石后,从礁石的裂隙中生长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