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的马蹄惊破安静的黄昏,被大雪覆盖的街道刹那间便被融化出了一道原色的痕迹。急停的拉拽使得骏马前蹄高高抬起,嘶鸣声惊起了在小屋里守着炉火昏昏欲睡的护卫。
“皇太子殿下!”门可罗雀的庄园大门口跳下一抹闪亮的金色,护卫慌张地跑来,朝着青年背后张望,“您怎么会只身——”
“噢,他们太慢了。”夏尔洛·普林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在后面呢。”
“这——”护卫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好皇太子言语间并不打算责备他的玩忽职守,青年已经高高兴兴朝紧闭的庄园门走去,护卫赶紧跑过去为王国最尊贵的人物之一打开大门。
随着大门的铃声被拉响,寂静的庄园突然多出了不少生机,各种人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出现并开始急匆匆地奔跑,累得不轻的马儿高兴地看到了来带它去吃吃草料喝清水的马夫,它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噢,殿下,夫人还以为您明天才会到!”同样冷汗涟涟的管家迎出来,他绞尽脑汁想要为主人当下的情况找一个体面的解释,“夫人她——她还在午睡——”
“皇姐还在午睡?”夏尔洛困惑地看了看天色,“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殿下,要不先去为您收拾好的房间休息,从皇宫一路到这里一定累了。”管家觉得自从得了这份清闲的差事后,他的脑子就没有转得那么快过,“我们很快就会为您准备丰盛的晚餐——”
“别担心,我不累!”青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离开皇宫,甩开骑士,在风雪中放肆纵马飞驰,这是他学院舞会之后最开心的日子了。
“我等着皇姐一起吃晚餐,也不用叫醒她,总不能从中午一直睡到半夜吧?”夏尔洛拒绝了管家的建议,自顾自轻车熟路地沿着庄园的大路朝主宅走去,“噢!那片松树长起来了,上次我来还光秃秃的一片呢。”
“殿下送来的宫廷园艺师出手不凡,夫人很喜欢那片松林。”管家想要把青年的脚步拖得慢一些,“殿下,您想过去参观一下吗?夫人还让人在里面修了一座十分精美的秋千,上面还留了为松鼠放置坚果的小屋。”
“哈哈,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夏尔洛脚步不停,他一路走一路看,冬天的庄园总免不了透出萧索,大片大片的花丛和绿植都被掩盖在积雪之下,墙上的爬藤也变得枯黄干脆,唯一还透出青绿的便是靠近主人卧室那一侧的松木。
一路兴冲冲走到主宅,夏尔洛快步走上台阶,迎面便是正熊熊燃烧的壁炉,火焰带来的温暖霎时间驱散了外面的寒冷。他摸了一把头发上的落雪,看屋里的女仆们忙碌地走来走去,女仆长走过来向他深深行礼。
“这是什么味道?”他觉得空气里弥漫着过多的香水味,但其中还夹杂着令人无法忽略的酒味。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来自年轻女人的怒吼,而管家和女仆长则战战兢兢地看着已经看向声音源头的青年。
一个女人以一个十分随意的姿势半躺在青年目光尽头的一个长沙发上,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大半张脸和裸露在睡袍外的肩膀都被一头柔顺及腰的金发遮住,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直在沉沉地睡着的油画,好像刚才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尖锐的声音似的。
刚刚正试图为她整理仪容的女仆因为青年的靠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们端着铜盆、厚毛巾和用于见贵客的长裙进退两难,只能用眼神朝管家和女仆长求助。
“都退下吧。”夏尔洛叹了口气,他从一个女仆手里拿过了一张毛巾,坐到了女人的身边。
女人的眼睫毛颤抖了几下,她睁开了自己和青年如出一辙的湛蓝色眼睛,在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后,她慢悠悠地说道:“我以为你明天才来。”
“所以你今天就能……这样吗?”夏尔洛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姐姐嘴角的酒渍一边问道,深红色的液体干涸的痕迹一路从她的下巴流淌至她修长雪白的脖颈,将她丝质的浅色长袍洇润开一片深色,“如果父皇知道你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你不会对他说的,”女人慵懒地曲起了自己的双腿,支起上半身冲弟弟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的日子,别坏我的事,你可不敢让我恨你。”
“我不会对他说,半句都不会,”夏尔洛把手里的毛巾丢给旁边的仆人,然后又接过一张大大的毛毯,把女人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都裹了起来,他闻到了女人身上浓烈的酒气,“但我担心你,皇姐。”
“担心我?夏尔洛,为什么要担心呢?”玛丽·普林斯用认真的疑惑口吻说道,她微微歪了歪脑袋,醉意让她眼波流转潋滟生辉,这种眼神落在除了亲弟弟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眼中,都足以让他们心旌摇曳。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好的日子,我现在是最快乐的,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她晃晃悠悠地想要坐起来,一只手扶住肩上摇摇欲坠的毛毯,一只手拍拍青年的肩膀,“好了,让我们把这些每次都要说一遍的话跳过,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你没有目的,那就陪我喝一杯。”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青年看着女人的眼睛,“皇姐,母后病了很久了,她很想你。”
女人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然后她突然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人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她一边笑一边摇头,伸出纤细洁白的胳膊捞过旁边小桌上还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像是担心弟弟会来抢一样,她喝得很急,又一滴深红色的水滴从她嘴角流下,这一次顺着她的脖颈落到了她肩上的毛毯上。
“夏尔洛,哦,亲爱的。”王国的长公主用唱歌一样的声调咏叹道,“你长大了,会说谎了,姐姐很高兴。”
“我没有,皇姐。”青年着急地辩驳,“母后她病得很重——”
“那你怎么离开皇宫到我这里来了呢?”女人靠近青年,伸出一只手捏捏弟弟还没有露出分明棱角的脸颊,她瞪大眼睛,“这种时候,她不该需要她唯一的宝贝守在身边吗?要是醒来见不到你,她不会发疯吗?”
“别这样看着我,夏尔洛,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女人用讥讽到近乎刻毒的语气说道,“母亲她只需要一个孩子,那就是你,夏尔洛,所以快到她身边吧。”
夏尔洛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良久,他轻声说道:“他们说她也许只能活到春天,玛丽,回去陪她……就当是陪她过最后一个新年,好吗?”
女人愣了一下,她伸出手捋了捋散乱在四周的头发,然后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她想再找一杯装满了酒的高脚杯,但是桌上已经空空荡荡,连酒瓶都不知道被那些仆人什么时候收走了。
“那她也不需要我。”她缓慢地说道,向后躺在了沙发靠枕上,微微皱起眉头,就像宿醉的头痛终于追上了她一样,“回去吧,夏尔洛。”
“皇姐——”
“我已经不是玛丽·普林斯了!”女人突然大喊道,她睁开的双眼里正在逐渐积蓄起泪水,“我不再姓普林斯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公主,以后也不想要任何来自皇室的加封,现在我只想过身为玛丽·道森的生活,所以请不要再说什么让我回去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夏尔洛,夏尔洛,”在看到青年无措的表情和眼里同样泛起的泪光后,女人拍拍自己的脑袋,再次睁开眼睛时,她露出的温柔的表情,她张开自己的毛毯,把弟弟也裹了进去,他们的金发交叠在一起,就像生来就注定纠缠的血缘,“你不要害怕,姐姐不怪你,姐姐也不恨你,你是好孩子,你哪怕稍微坏一点点……姐姐都能恨你,但是你那么好,夏尔洛,看着我。”
“如果你恨我的话,你能原谅母后吗?”青年喃喃道,“我不怕你恨我,皇姐,我可以慢慢求得你的原谅。”
“我谁都没有恨。”女人叹息一声,“夏尔洛,我知道她所有的无奈和痛苦,我知道她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病了……病入膏肓了。”
“我不恨她,哪怕她咒骂过我,哪怕她觉得是我带给了她不幸,哪怕……哪怕她在我出嫁那天摔掉了我原本打算佩戴的那顶发冠,诅咒我的选择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不幸。”
女人抓起一缕自己的头发看了看,又慢悠悠伸出手轻轻梳理青年的头发,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但我……我做不到一点感觉都没有,亲爱的,就算是一块枯木……用金属做的利器一下下地砸下去……”
“然后把它拔出来,还是会留下痕迹的。”她轻声说,“我记得从前所有的好时光,夏尔洛,但还是会留下痕迹的。”
“你决定再也不见……父亲和母亲,你都不想再见了吗?”青年张开双臂,接受了轻轻靠在了他肩头的姐姐,他们裹在一张毛毯里,至少在这一瞬间,就像两个寻常人家需要靠彼此的体温度过冬天的姐弟。
他没有得到答案,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微皱着眉头就这样睡着了,他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酒,是不是每天都喝这样多的酒。
夏尔洛抬头看,华丽而繁复的吊灯把破碎的光投射到他的眼睛里,他觉得皇姐其实依然没有获得她所拼命追求的东西,无论她用酒瓶把自己灌得如何昏昏欲睡,她依然被困于这座幽深的庄园。
他们都被困着,不得解脱,青年露出悲伤的表情,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被雪水湿润的毛发的金毛小狗。
夜已深,窗外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庄园里因为贵客到来而亮起的灯又开始逐次熄灭,和它距离的一个旅馆也一样,看起来今晚已经不会有新的旅客下榻。
“好,再检查一遍,什么都没有落下。”莉莉安娜轻手轻脚地爬到床头,关掉了最后留下的那盏魔矿石灯,然后她回过头来看着和她同样整装待发的瑞拉,眼睛闪亮亮。
“紧张吗,宝贝儿?”其实是她自己有点紧张,所以她说着俏皮话安慰自己,伸出手去和瑞拉双手交握,“准备好和我一起浪迹天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