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神殿回到首都后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斯诺怀特府邸迎来了它的客人。
克里斯托夫问候完莉莉安娜的姨婆后下楼来,便看到女孩正蹲在地上给那只麻鸭整理歪掉的礼帽——礼帽和围巾都是他的女仆长塞西莉亚在听闻“莉莉安娜小姐因为太喜欢别苑的一只麻鸭,所以写信来想接它回去作为宠物”后,连着熬了几天夜为麻鸭“最微小的颗粒一号”赶制出的针织品。
女仆长好奇地询问克里斯托夫,“最微小的颗粒一号”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斯诺怀特小姐为什么会给一只麻鸭取这样复杂拗口的名字?
这个问题把男人也给难住了,莉莉安娜并没有解释她取名的深意,克里斯托夫交代仆人时也只简称那只鸭子为“一号鸭”。
“斯诺怀特小姐对于名字的审美真独特,北方人都这样吗?”管家适时表达了他的担忧,“大人,以后你们的孩子还是由你来操心取名字吧,小少爷要是被叫‘颗粒二号’可就太糟糕了!”
“这是大人和斯诺怀特小姐的事儿,轮不到咱们建议。大人,你看我赶出来的这些,没有女孩子会讨厌小小的的衣服,那会让她们想起孩子——啊,大人,等你和斯诺怀特小姐有了孩子,不管他被取了多么奇怪的名字,我都愿意为他做数不清的衣服!”女仆长一脸慈爱地端详着那只被盛装打扮的麻鸭,仿佛透过它就已经看到了下一代的小兰斯洛特似的。
某种意义上,女仆长的话没有错,因为莉莉安娜看到那只睡在垫了绒布枕的竹篮里的麻鸭后就乐不可支,他上楼时她就在和它玩,现在下来了,一人一鸭都还在庭院的雪地里摇摇摆摆。
克里斯托夫看着女孩跺脚,让麻鸭受到惊吓张开双臂“嘎嘎”地叫了几声,刚刚整理好的小帽子又歪到了一旁去,她快活地笑起来。
“你和诺瓦克夫人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吗?”等她玩累了,克里斯托夫才询问道。
“咳,不,不算吧。”莉莉安娜有些心虚地左顾右盼,他就去打个招呼,怎么就能看出这几天她和姨婆的关系有点僵硬了,“为什么这么说?”
“夫人今天专门提醒我,说你最近脾气有变回从前的迹象。”克里斯托夫慢悠悠地说,“她似乎是担心我因为这个对我们的婚约产生什么想法,所以告诫我说,所有女人的性格都是多变的,如果丈夫让妻子觉得安心,妻子就会变得温柔,之类的。”
“这样。”莉莉安娜嘟哝道,她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克里斯托夫纯粹是好奇,因为他印象里莉莉安娜一直很温顺(除了睡着了抢他被子揣他腰的时候),有点想象不出她会因为什么事和长辈发脾气,“如果是不能告诉我的事,那我就不问了。”
“倒也不算。”莉莉安娜想了想,转过身来看向克里斯托夫,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我其实还挺想知道你的看法。”
女仆们过来带走了还在昂首挺胸巡视新领地的麻鸭,今天虽然没有下雪,但依然寒冷。莉莉安娜带着克里斯托夫来到了她给自己新布置出的一个小会客厅,发现男人留意到了二楼平台上多出来的一架琴,她咳嗽了一声,加快脚步把他带离了那里。
她在试图练习弹奏这个世界的“钢琴”——它和从前世界的钢琴结构不完全一致,琴键的排列自然也不一样,所以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习了几天,才磕磕巴巴地弹出了一曲完整的“一闪一闪亮晶晶”。
为什么要练琴呢?因为莉莉安娜发现,大部分贵族女子都会点儿乐器,去人家的家里作客,经常都是女儿在一旁信手弹奏一曲,其他人就在悠扬的乐声中闲聊,一曲结束送上掌声,女儿提裙优雅感谢,然后客座上如果有高手,也会欣然在主人的邀请后送上一段演奏。
虽然目前为止没有人要让她表演,但莉莉安娜觉得这算个社交技能,点亮了总没有坏处——而且她钢琴是考过级的,有从前世界的基础,学起来应该不难。
虽然她有这个自信,但她绝对不要现在给克里斯托夫表演《一闪一闪亮晶晶》,不要听他绝对不是发自内心的夸奖!
“好吧,该从哪里说起呢?”莉莉安娜一边嘟哝一边伸出手收拾她放在桌上的几页纸,桌边不小心硌到了她腰上的淤青,隔着一层不薄的冬裙都让她吸了一口凉气——对于这个淤青的成因,她现在又有了新的猜想和判断,不过还需要更多实验去验证。
和姨婆出现不愉快,都是因为玛利亚的事情。
那天在圣神殿与玛利亚分别后,莉莉安娜马不停蹄地去魔塔的老师们暂住的地方找人,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老人的具体特征,便只能跟着神官去拜访了几个年龄最老的教授,发现他们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些老教授要是都性格孤僻古怪、说不了三句话就要送客就好了,偏偏有一两个健谈的,在神殿待着百无聊赖,突然来了个“特地来拜访自己”的学生,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管莉莉安娜到底有没有选他们的课,拉着莉莉安娜就开始畅谈,要不是姨婆派女仆来催促回程,莉莉安娜觉得那几个仿佛吃了电池的老头能给她补课到天亮。
“寻找凯瑟琳”计划又搁浅了,所以回程路上,莉莉安娜没什么精神,被姨婆说了几句“年轻姑娘成天皱什么眉头叹什么气,别学爱德华兹小姐”。
以这句话为契机,莉莉安娜才从姨婆嘴里得知了玛利亚被大皇子当众拒婚并且羞辱外貌的前尘往事,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玛利亚会对自己的容貌产生自卑心理。
但这件事和玛利亚有什么关系?莉莉安娜觉得这个逻辑好怪:玛利亚一直喜欢福兰特,很可能压根就不知道皇室准备在家宴上乱点鸳鸯谱,更不可能知道大皇子会当众拒婚。
听来听去都是安德鲁·普林斯是个完全不顾他人感受也不讲道德礼节的人渣,怎么在姨婆的嘴里,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是玛利亚的人生肯定是毁了、还要以她为反面例子,告诫她莉莉安娜一句“要安分守己”呢?
莉莉安娜认为,玛利亚可能就是太“大家闺秀、安分守己”,才会被皇室看上,指望用这种性格温柔做事体贴的女子去拴住大皇子的心、让他婚后行事不要那么荒唐。但狼心狗肺的东西又哪里是一个女人栓得住的?
想到这件事过了这么久,玛利亚还会在各种场合被内涵“有污点”,而那个大皇子却已经心安理得地在首都学院的角落和鬼知道是什么身份的女人鬼混,莉莉安娜气不打一处来。
她恨她没有早知道这狗东西对玛利亚干过这么过分的事情,那天见到他还对他行大礼!呸!狗东西不配!她下定决心,等她能熟练使用魔法了,一定要替玛利亚出口恶气。
“所以姨婆觉得,这件事的责任在玛利亚姐姐,她不该去做皇宫的女官?要是不做皇宫的女官,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在这种情绪支配下,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很难心平气和地和姨婆探讨观念的差异,她很想控制自己的语气,但还是比平时尖锐了很多。
“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妇人一边整理自己的披肩一边随意地回答,“她只是有个碰巧和侯爵比较投缘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做女官,皇宫里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姨婆,将心比心,”莉莉安娜想到了那个花孔雀贵妇人在桌上有意的暗示、姨婆附和的神色以及玛利亚在之后的抽泣,更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如果姨婆有个女儿,在大庭广众的宴会上被当众羞辱样貌,姨婆难道觉得错不在那个无礼的混账,而在自己的女儿今天不该出席吗?”
“自己的女儿受了侮辱,不但不安慰她、爱护她、鼓励她,反而觉得她的人生从此有了污点,还告诫自己的其他女儿以后离她远一点,免得被旁人联想,影响婚嫁!”莉莉安娜越说越气,觉得自己手都在发抖,声调也不免越来越高。
“但这是事实!”老妇人睁大眼,有些不明白莉莉安娜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件和她完全没什么关系的事,“我想爱德华兹小姐的母亲也会认同我说的话,他们应该立刻调整策略,别想着再用这个女儿高攀,尽快把她嫁给一个偏远的小爵或者谁家的旁支,这件事只会在她嫁人后才会慢慢平息,不然他们家其他的女儿还会受到影响。”
“你这是什么表情?”老妇人看到了莉莉安娜攥紧的拳头和眼眶里泛起的泪光,她皱起眉头,“你该好好记住我的话,虽然按照你未婚夫的身份,以后多的是人想要娶你的女儿。但周边很多小家族也会找到你,希望通过你丈夫的威望来帮助他们的儿女促成婚事,做好这些事情,你的丈夫也会对你夸奖有加。”
“记住?记住自己的女儿莫名其妙就被当众侮辱后,就把她当作见不得人的垃圾尽快处理掉?这是正常的母亲会有的想法吗?”莉莉安娜快速抬手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她讨厌这种话都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却已经不由自主掉下来的体质。
“我绝不认同,我也无法理解今天那位夫人在圣神殿的那些说辞!”莉莉安娜口不择言道,“出了这种事,想得不是它造成的影响和伤害对于女方多么不公,而是沾沾自喜自家女儿少了竞争对手——我一定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哥哥听,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有这种母亲也无所谓的话,那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哥哥了!”
莉莉安娜这一大段话说得痛快,把心里的淤堵发泄了不少,但马克西姆姨婆的脸色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了:“你难道想以自己作为威胁,去干涉福兰特的妻子人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