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觉得挺正常的?”莉莉安娜抱着热茶想了想,她看向瑞拉,“我们从前卷死卷活高考,是因为什么?”
“考好大学,未来找个好工作,去大城市生活,先苦后甜,之类的。”瑞拉想起了从前写在高三教室后面黑板上的各种标语。
“那如果——可能我这个比喻不太礼貌,你不要介意。”在瑞拉点头表示没关系之后,莉莉安娜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从出生就知道,你这辈子都注定只能在山里种地,你还有动力去上学吗?”
“从前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还让我辍学去给老光棍当媳妇儿呢。”瑞拉说道。
“呃,我这个比喻没有说好。”莉莉安娜拍拍膝盖,又换了个说法,“类比一下,你去想象,你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注定只有一部分人才能学会数学的世界,而对于你而言,你穷尽一辈子所有的努力,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加一会等于二,那你还有动力去认识数字吗?”
“你知道,在最基础的算术之后,几何,有代数,以后还会有物理,化学,有无比绚烂美丽的、关于世界和宇宙的规律,但你注定学不会一加一等于二,你还会去好奇地仰望星空吗?何况与此同时,有人生下来,不需要任何人教就能闭着眼睛写高数,什么乱七八糟的微积分都能直接心算出结果,还在吃奶瓶都直接博士毕业了,你抄写数字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是这样的,瑞拉皱起眉头,那还上什么学!躺平等死得了,反正肯定比不过的。
莉莉安娜一说,瑞拉觉得这些事实简单明白得不得了,她敲敲自己的脑门,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之前怎么就完全没有想过呢。
莉莉安娜看瑞拉懊恼的表情,她伸出手去握住瑞拉的手,捏捏她的手指。
莉莉安娜觉得,瑞拉想不到这些事情无可厚非。瑞拉肯定是当年她所在的学校里最聪明、最勤奋的学生之一,秉持着相当坚定的“人能超越环境的桎梏”的信念,才让她能从那种普通的学校进入一流的大学。
但莉莉安娜不一样,莉莉安娜从小就被父母送进全市乃至全省最优秀的学校读书。她见过能把老师讲得一愣一愣的学生,也见过早早就靠竞赛拿了几十分的降分、高三都坐在最后一排睡大觉的天才。容貌中下成绩也中庸的莉莉安娜在其中从来都不算冒尖的,属于一毕业就会被老师遗忘的学生,无论多么乐观,青春里也有一部分光阴交代给了自怨自艾。
所以莉莉安娜很早就知道、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人和人之间天赋差距有时真的不是靠努力就能追上的,不管在什么世界,都有人生下来就在罗马。只不过,这一点在这个有魔法的地方体现得十分极端罢了。
“那,你这么一分析,我们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瑞拉感到一阵丧气,平民和贵族间本来就面临巨大的资源差距,平民自己既缺乏上升的动力又面临真实存在的能力壁垒,所以她就只能接受、接受这个王侯将相真的有种的世界?
莉莉安娜陷入了沉默。说实话,她是由衷佩服瑞拉的,她自诩也是个善良的人,但在瑞拉向她提这些事情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手去改造这个王国、甚至于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她最远也就想到了“我有没有能力当赛尔斯的主母”。
因为她从小都只需要按照父母亲的规划往下走就好了。父母用二十余年的殚精竭虑向莉莉安娜展示了他们的高瞻远瞩,很多当初她不理解、觉得委屈不已的妥协,回过头去都是一身冷汗地意识到“还好我当年没有任性”。
“我们期盼你优秀,但不希望你去做什么中流砥柱,那太累了,我们只需要你健康、快乐、最好也不要远嫁,就一直一直在我们身边。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爸爸妈妈都可以保护你。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们的一切,我们绝对不允许、也无法承受你的人生出现意外。”
虽然父母从来没有明说,但莉莉安娜知道,他们期待她一直分毫不差地按照他们为她制定的计划走,那是一条他们用尽了大半生去替她规划的路,虽然不是飞黄腾达的通泰坦途,但也是呕出了所有心血替她考虑了所有能规避的坎坷。
服从权威,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有更多的智慧,这就是莉莉安娜不知不觉习以为常的事实——如果环境让自己不适,那就改造自己去融入环境,因为环境是基本不可能随个体的意愿改变的。
这个世界没有了父母,但一点儿都不缺少“权威”,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可以大方进出各种场合的“贵族淑女”,
那天从那些贵族小姐的读书会上离开后,莉莉安娜冷汗涟涟地惊觉,如果没有和瑞拉相遇,她真的很可能会毫无波澜地被同化,把看到郊外贫民窟的景象时偏过头去的不忍标榜成“我和她们不一样呢,我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但在刚刚的那一通分析之后,她们两个好像真的做不了什么事情。看着瑞拉的眼神,莉莉安娜觉得难过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把瑞拉的希望彻底掐灭的刽子手、在强迫她拔掉身上所有的刺,去接受这个世界的驯化。
“把他们全都杀了不就可以了。”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它是那样的遥远,音色模糊到分辨不出说话人的性别,莉莉安娜只能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它十分地……空灵。
空灵而悠远,狂妄而疯狂,就像站在世界的终极、在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地方高高在上地发表对众生的判决。
“让你苦恼的,让他们都消失就好了啊,完全不存在魔法的世界,不就是你熟悉的世界了?”
“莉莉安娜?”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莉莉安娜猛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装羽毛笔的木盒子给扫到了地上。她感觉自己在轻微地发抖,而看着她的瑞拉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常,“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莉莉安娜摇摇头,她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晕眩,但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她看向瑞拉的眼睛,“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你是说窗外的铃铛吗?那是边上的大道路过的马车吧?”
那就是没有听见,莉莉安娜又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可能是她从郊外集市吹了风回来有点不舒服,这个身体的脆弱她也不是第一天见识了。她弯腰去捡木盒子,伸手把它抓在手里直起腰来,突然愣了一下。
“瑞拉。”莉莉安娜喊了一声,然后把手抬高、松开,让手里的木盒自然下落,在一声响后,她又走过去把盒子捡起来,这一次她尽量把木盒向上抛,又一声响动后,她第三次把木盒捡了起来,把它朝水平方向丢了出去。
“你是说——”瑞拉看着莉莉安娜又把木盒捡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把盒子再以其他形式丢出去。她拿过了放在一旁的羽毛笔,用力拔掉了它的笔尖。
还没有干涸的墨水顺着莉莉安娜的手腕往下淌,但是她没有去擦拭,她一只手拿起木盒,一只手拿起羽毛,把它们举到了同一高度,然后同时放手。
女孩们红色的瞳孔映出羽毛和木盒下落的景象,木盒落地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而羽毛还慢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我刚刚突然想到……如果牛顿活在这个世界——这个有魔法的世界,他应该还是有可能在树下休息的时候被苹果砸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