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尔其实没有很明白瑞拉为什么执着于要教那些小孩子认字,如果她想教他们自保甚至于去应征士兵,应该教他们体术;如果想教他们跑商,可以带他们去集市走走看看、如何辨认方向和道路;如果想让他们去投靠哪个领主成为农户,那可以教他们辨认青苗、天气……
唯有识字是这些平民不太需要的,识字也许在应征某些府邸的下人时算是加分项。但这些孩子没有“我家世世代代都侍奉某某大人”的家族基础,直接去某个贵族家里做服侍主人的下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据克劳尔所知,很多贵族都不喜欢自己的粗使仆人识字,认为他们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够了,有这些本事反而容易出问题。
“那你觉得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克劳尔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他觉得瑞拉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个女孩子脑子想的事情和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也不是第一天才发现这件事,他轻声问道,“你喜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我从来不奢求什么所有人都能获得等同标准幸福的世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真的累了,瑞拉失去了白天精力十足追打市霸的力气,她甚至有点贪恋克劳尔给她的温暖。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有那么方便、那么有用的能力,都是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完全不……你们没有这个词,好吧……但是……可以不费人工的平地起高楼,也没有让大家都住上房子;花一眨眼就能变成果,还是有人吃不饱;有一点点木头就能维持火焰很久不熄灭,但仍然有人会在冬天被冻死……”
瑞拉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泪水从指缝渗到了她依然紧抓在手心的那根树枝上:“我的愿望……你肯定永远都不能理解。”
“但我想知道你的愿望。”克劳尔蹲下来,抬头看向新长的头发在夜空下泛出朦胧银光的女孩,“告诉我吧,瑞拉。”
“我想要的世界就是……所有人是一样的,会魔法的人,不会魔法的人,没有谁高贵谁不高贵的区别,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能受教育,努力就有更好的生活。”瑞拉坐直了,她很快偏过头去,也抽走了克劳尔刚刚握住她的两只手,“好了,你可以笑话我了,我不指望你能理解。”
除了莉莉安娜,她怀疑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有可能理解她的想法,瑞拉感到了一种孤独,这和从前世界万事只依靠自己的孤单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她只感受到了复杂的悲伤,如同向连接着黑洞的枯井投下石子,如同在完全真空的空间中呐喊。
想立刻就跑去和莉莉安娜道歉,没有耐心听莉莉安娜好好把话说完,只是凭着一时的激动就责怪莉莉安娜、甚至去质疑莉莉安娜的立场,都是她的错。但她不知道莉莉安娜今天有没有住在城里,现在应该也快到了平民宵禁的时间,想做什么事情都要等明天了。
明天,一定不能再逃避了,错误不会因为视而不见它就自动消失。
“好啦,我想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深呼吸一口气,瑞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她觉得有点儿别扭,还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克劳尔没有笑话她,这让瑞拉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身来,说完这句话后却发现青年一直保持着和她一样悲伤的表情:“克劳尔?”
“对不起。”
她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得到道歉,这让她困惑不已。
“你说的这些……我……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要是我——”克劳尔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也被告诫,这种“如果我是莱恩家的继承人”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连思考一下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孽。
“对不起。”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仰望天空的脸上露出如此悲伤落寞的表情,她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根树枝,好像那是她这一刻确信能在这个世界拥有的、唯一的东西。
她好像真的在考虑离开这个世界——好像真的笃信,离开这里,在未知的地方就存在她愿望中的理想国度似的,这让克劳尔十分惊慌。
克劳尔很想给瑞拉讲一个故事。
有一片广袤的树林,它们全部都是由位于中央的一个大树开枝散叶而来的,彼此根脉交结,深深扎根在土壤里。
这片树林历经成百上千年的风雨,任周遭发生了多少变化依然屹立在那里,甚至可以说,那一片树林,其实就是一棵树,在受它荫蔽的动物眼中散发着神性的光芒。
但树林之中并非一片宁静祥和,大树终究不是神,到了一定年龄就会逐渐衰老枯萎,它会分出新芽新枝,从中挑选出最健硕的继续延续这片树林的使命。
也许是神的眷顾,大树从未烦恼过新芽不够优秀的事情,又或许是神的诅咒,总有两支新芽拥有几乎完全相近的特质,无论从什么方面,都挑选不出“更好”来。
大树有属于自己的野心,它不满足于只抓紧脚下这一片土壤,因此它不希望看到新芽们互相争斗、那会损伤整片树林的根基。
但只有成为大树的继承者,才能拥有最丰沛的阳光雨露,最肥沃香甜的土壤。这些东西驱使着本该一同支撑树林的新芽们无视大树的警告,一次次、一代代地重复着激烈地争夺,不惜使用伤害彼此的方式达到目的,甚至于最终两败俱伤。
吸取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的教训,某代大树提出了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从此,在出现一支合格的新芽后,不再让另外的新芽出生。
受神庇佑,大树所拥有的这片广袤土地富庶、优越而安宁,远离天灾侵袭之苦,这让大树宁愿承受那支新芽夭折的风险,也不愿意再看到更多新芽相残、周边得利的惨剧。
此后几代的大树奉行了这一条铁律,树林靠着大树这样近乎自戕的方式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平静。大树甚至感觉,虽然分支减少了,但还可以用花朵联络四周。
异姓的旁支虽与中心的大树根脉交结得那么紧密,但也让原本已经显得有些拥挤的树林精简掉了相当的臃肿,整片土地更加欣欣向荣起来。
直到某一天,前来为大树检查的啄木鸟笃定地对已经顺利拥有了下一代优秀新芽的大树宣告,不必担心,它即将拥有的不是新芽,而是一朵美丽的花。
树林为即将迎来新的花朵欢欣鼓舞,它们虔诚地相信着千百年前大树诞育过神花的故事,每一朵新诞的花朵都为树林带来了聆听神谕的新希望。
然而,时代侍奉大树的啄木鸟家族却偏偏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在期待中出现在大树面前的,不是花朵,而是一支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