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娜之后的几天过得并不好,不是在郊外的别苑没有被照顾妥当,主要原因是一睡着就开始做噩梦。
后来她自己回想,她能在礼堂事件发生的那一晚没心没肺地直接睡过去,纯粹是精神和身体都被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法”消耗到了极限,说白了,和昏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来到这里之后,莉莉安娜醒来有印象的梦境却却只包含从前世界的内容,她觉得这是潜意识的一种体现,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小半年,她仍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自己的父母,想他们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现在,那些曾经会在梦到时让她短暂重新做回自己、醒来后也让她恍惚一会儿快乐一会儿的梦境却被之前发生的事情侵蚀了。
连续几天,莉莉安娜都梦到自己在从前的世界过着日常生活,下一秒,她就感觉到自己开始与周围格格不入,那种时间和空间的不协调感席卷了她的感官——
——再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就看到自己的父母、同学、朋友,同她手里那只高脚杯一样逐渐消失于虚空,又或者像那些落向地面的魔矿石一样,缓慢地消解成细小的粉末。
然后她就在恐惧中惊醒,即使大口大口地呼吸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缓解胸口的压抑。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新世界”之后,她又害怕这种窒息感是力量即将失控的前兆,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给周围带来任何影响,她就感受到一种精神被耗尽的疲惫,然后模模糊糊的睡意开始降临——再次因为噩梦而惊醒。
这种循环,一晚上重复好几次,等初冬的阳光缓慢地爬上窗棂时,莉莉安娜会松一口气。虽然一直都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房间也暖和得让她忘记现在的季节,她却觉得自己就像在实验室熬了好几个大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对劲的。
那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事情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又完全颠覆了她对自己的认知,以至于她那晚对于很多东西的反应是迟钝的。
尤其是当她从克里斯托夫的贴身男仆那里听说,那晚上学院的各处设施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甚至于魔塔如今都全员撤出开始封闭抢修后,后怕取代了获得力量的兴奋和激动,成为了莉莉安娜情绪的主流。
她想起之前和瑞拉独处时,两个人交换过对皇太子的看法,她们都感觉,皇太子就像个被赐予了核弹按钮的小孩,如果他坐上皇位都还是这个性格,那对于王国上下必然不是好事。
但皇太子再小孩心性、再单纯不知人间疾苦,他也是能控制自己的。
莉莉安娜觉得,如果把殿下比作小孩,那自己的状态就是个完全懵懂无知、睡在一堆核弹按钮里的婴儿,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挥动胳膊伸伸腿,是不是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这是绝对不可以放任的。光是在梦里看到亲近的人在眼前消失,都能让她的内心感到真切的绞痛,如果在现实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素昧平生之人,莉莉安娜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原谅那样的自己,也无法用“我不是故意的”这种借口为自己开解,她只会永远活在“成为杀人犯”的阴影之中。
但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莉莉安娜对于“危险”并不陌生,不如说,她的专业就拥有与危险共舞的特质:那些琳琅满目、需要特批特买的化学试剂,稍有不慎都可能给自己和他人的人身安全造成巨大的威胁。
她的老板对每一个刚刚踏入实验室的学生都会说一番话,具体的词句她已经不能完整回忆起来,但大意一直牢牢记着: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保持敬畏,想明白危险在哪里,搞清楚如何规避它。
莉莉安娜现在要做的,无疑就是最后那一句“想明白、搞清楚”。
“今日实验,失败。”
十二月三日,兰斯洛特家族位于首都城郊的别苑,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头趴在桌上进行今天的“实验总结”。
她不自觉地用羽毛笔去戳自己的下巴,轻微的刺痛让她能更好地摆脱困倦、集中精神——又是尝试复现结果又是练习骑马,她现在很累,稍不注意可能就走神了。
而她现在完全不敢胡思乱想,在这本“实验记录”的第一页记载着莉莉安娜的一个初步结论:那些奇怪现象和她本人的想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似乎就是这里的人常说的“元素支配能力”。
到底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呢……莉莉安娜冥思苦想几天实验毫无进展的原因。
两次意外之间的共同点本就少得可怜,她连吃的东西都考虑到了,今天还是没有让克里斯托夫让人布置在树林里的魔矿石发生一点变化。
一开始她还很贴心地嘱咐克里斯托夫离她远点儿,最好带着马儿飞得高高地,别被她的“大招”波及到。结果今天她垂头丧气宣布应该没戏了的时候,男人飞在天上优哉游哉地笑着,气得她想直接弯腰去捡魔矿石扔他的脸。
是她的那些动作太滑稽了,莉莉安娜叹气,没办法,她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今天她先是对着那一筐魔矿石跳了一会儿圆圈舞,然后又坐在椅子上瞪了它们好一会儿,最后破罐破摔,捡了根树枝指着它们拿腔拿调地按照她的记忆念了几次“Evanesco”,结果当然还是无事发生——不同魔法世界的咒语显然是不通用的。
一定还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但是看着写了密密麻麻三页纸的、对于山顶湖区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和舞会当天发生的事情的交叉对比,怎么看共同点都只有她在场。
莉莉安娜也没有因为两天的失败就感到气馁,开什么玩笑,好歹也是搞实验出身的,没有发顶刊顶会的素质,发四区水刊的素质还是有的。
只是,白天这些消耗精力的活动并没有如她所愿,让她在夜晚获得没有梦境的安眠。梅根现在要花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帮她遮盖苍白脸颊上的黑眼圈,好在莉莉安娜找了“换了环境我睡不惯”的借口,没让女仆看出更多异样。
“小姐,”莉莉安娜正没精打采地试图拧一瓶新墨水,就听梅根在门外对她说,“诺瓦克伯爵夫人请您陪她去散步。”
但是她今天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莉莉安娜垮下脸。看窗外天都已经全黑了,姨婆不是最怕冷了吗,为什么又要大晚上出门啊?
姨婆跟着她一起到这里来,似乎是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协商的结果。哪怕有婚约在先,没有正式成婚就孤身到未婚夫的家宅里长住也容易惹人非议,克里斯托夫就干脆把她的姨婆一起接了过来与她作伴。
所以他们出去“实验”都是以莉莉安娜想要学骑马为借口,这才暂时甩开跟着的下人们和马克西姆姨婆。马克西姆姨婆的管束非常严格,莉莉安娜骑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亲自监督她换衣服,实际是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痕迹。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显然,马克西姆姨婆把莉莉安娜的郁郁寡欢没精打采理解为了“她在埋怨我打扰她和情人约会”,老妇人抬起下巴,一边用手杖敲打地面一边说道,“男人和喜欢蜜糖的熊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吃够了就会走——想让他徘徊在你门前久一点,就别一口气倒给他太多。”
走就走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只熊,她活在世上的意义也不是专门给熊倒糖吃,姨婆一边说,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回嘴。
但是今天就别和姨婆争论这些了,莉莉安娜脑子里还在苦苦复盘那两天的所有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