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或许才不到五点,彻夜失眠的博罗诺夫便从自家宅邸的卧室床上爬了起来。
他掀开天鹅绒的被子,抹黑点燃床头的蜡烛,推门离开卧室,端着烛台从二楼走下一楼。天远未到放亮的时刻,偌大的宅邸静谧得落针可闻,耳边唯有他踩踏木地板的“吱呀”声与烛火曳然的“嘶嘶”声。
这个时间点,贸然把熟睡中的厨师喊起来做早餐实在过分。尽管博罗诺夫自认为是个素质很低的人,但厨师不仅掌握着他的胃,大部分时候还攥着他的小命,不搞好关系可不行。
反正厨房里肯定还剩着昨晚没享用完的餐点,隔夜饭菜最为美味,偶尔吃上一顿,挑剔如他也并不十分抗拒。
这样想着,身披着厚重睡袍的伯爵亦步亦趋地走向厨房,果不其然,在厨房正中的长桌上发现了几盘残羹冷炙。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难得地亲自下厨,借烛火点燃火绒,燃起灶台,随后将剩菜倒进铁锅,又去水缸舀了一壶水,将饭菜泡在水中炖煮。
斯拉夫人不懂那些复杂的法式菜肴,只懂烤和炖。肉羹能填饱肚子,还能抹在面包上作为调味,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做完一切准备,他架好炖锅,独自坐在烛台边,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火苗。
从罗贝尔初入维也纳宫廷开始,到如今将近十年了。十年前的仇记到今天,这样小肚鸡肠的家伙,博罗诺夫生平罕见。
无数个夜晚,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一座小镇的旧仇,不遗余力地念叨他足足十年,见人就宣扬他的“丰功伟绩”,以至于他的绰号变成了褒贬不一的“卡利屠夫”。他一度怀疑卡利中有罗贝尔的亲戚,为此曾多方打探过,可打听来的结果是“卡利”只是一座人烟稀少的小镇,里面居住的大多是从山村迁移而来的山民,里面的住民连口音都和安科纳人有极大差别,更别提出身奥尔良的罗贝尔会在卡利有亲眷家属。
开明的贵族,博罗诺夫并不是没见过。那些人和他有根本上的不同,以领民的幸福为至高的荣耀,不在乎搜刮财富和战争胜利,但其中也不会有罗贝尔之类的执拗狂。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都悔之晚矣。他只能这样理解——“卡利的毁灭”只是罗贝尔找茬的借口,根本矛盾在于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皇帝只有一位,能分给臣子的权力有限。借着攻讦他的名声,他的权势削弱一分,对方的权势就拔高一分。
而当他开始这样理解,困扰他多年的心结就豁然开朗。被某人念叨的久了,连他自己都差点为在卡利的暴行而悔恨。但仔细想想——陛下也干了,凭什么只diss他?还不是因为他好欺负。
既然是单纯的权力斗争,那就没必要讲什么道德礼仪。
他早已打探清楚,那个所谓“虔信清修”的家伙,背地里其实和好几个女人纠缠不休。针对这一点,他已经筹备了新的舆论攻势。待罗贝尔归来试图从他手里夺权的时候,他就会据此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据理力争——跟这种裤裆都管不住的虫豸在一起,怎么治理好国家呢?
不多时,肉羹已经炖煮完毕。博罗诺夫盛出一大碗,慢悠悠地用勺子挖进嘴巴。通宵一宿,实在没什么胃口,简单用过一餐,他回卧室穿好衣服,在所有仆人睡醒之前便悠悠走出宅邸,穿过私人庭院,慢悠悠地走向皇宫。
平时,他一般住在皇宫的客房,但昨晚为了筹划应付即将归来的某人,他特意请了一整天的假,给熟识的各路贵族写信求援,请他们在之后的摄政交接时支持自己。仰赖平时积攒下来的人脉,加上罗贝尔在维也纳贵族之间的名声实在一般,他成功拉拢了不少人明确支持。
心情大好的他,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鸟,将熬夜的苦闷远远地抛诸脑后,嘴里哼着那轻扬的波兰故乡歌谣,脚下踩着石砖铺设的康庄大道,昂首挺胸地迈向那充满希望的美好未来。
然而,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身后,在这凌晨时分寂静无人的道路上,两个乔装打扮的男人正静悄悄地尾随上来。
两人的动作十分粗糙,为了跟上目标的速度,时不时甚至踢到路边的空水桶,发出巨大的声响。可惜博罗诺夫哼的歌声实在太大,遮蔽了跟踪者的动静,对步步紧逼的危机根本毫无知觉。
六点,太阳开始从远方的阿尔卑斯山后缓缓升起,清晨的曙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令人心旷神怡。
在察觉太阳即将升起的下一刻,两名跟踪的男人对视一眼,陡然加快了脚步!
“嗯?”
这次,即便博罗诺夫再怎么走神,也很难不注意到急速靠近的脚步。他已经许多年未曾上过战场,反应力下滑得很快。当年一瞬间就能完成的转身、拔剑、劈砍,如今直到对方走到自己身后两米的位置,他才堪堪扭过脑袋。
“请问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甚至还毫无警惕心地主动问起对方的身份。
诚然,他的表现比起当年的自己得体有礼得多。但他没有意识到,来人根本不是能靠礼仪应付的“体面人”。
两人根本没有搭博罗诺夫的话,立即将手伸向怀里。
其中一人怀中紧握匕首,另一人则握着一根狰狞粗大的木棒。借助熹微的晨光,博罗诺夫发现来人怀中匕首的反光,大惊失色:“等等,我是米斯特尔巴赫的伯爵,你们要干什么?!”
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暴起,突袭!
不到三十公厘的匕首几乎是紧贴的博罗诺夫的眼睛前划过,若非他躲得快,这一下就成了瞎子。但下一次攻击,他就没能如此幸运,狰狞的短木棒狠狠砸中他的右小臂,剧痛令他“嗷”的一嗓子嚎了出来,刚刚才拔出的佩剑也脱手落地。
持匕首之人马上上前将他的佩剑踢出老远,再度险些划伤博罗诺夫鼓囊囊的肚皮。又是一棍子打在他的肩头,连番受袭之下,博罗诺夫方才走路时的小开心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出离的惊骇与无法理解。
他一边利用仅剩的剑鞘拼命抵挡刺客绵连不绝的攻势,一边在脑海里拼命搜罗自己得罪过的势力。
正如奥地利大公国在公国上的粗略划分,国家的势力也可以据此分为“上下内外四公国”总计四支。这些所谓的不同派系,大多是当年哈布斯堡分家后遗留下的各系家臣后裔。
维也纳最大的政治势力,除了哈布斯堡皇族的各大直系之外,就以施蒂利亚(施泰尔马克)集团最为庞大。入主维也纳之前,弗雷德里克三世便是“哈布斯堡-施蒂利亚”公爵家族的继承人,父亲欧内斯特英年早逝之后,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爵位。随后将施蒂利亚委任给在内战中立下大功的莱布尼茨·冯·格拉特维恩。
可施蒂利亚的贵族们也并不总是奉莱布尼茨为领袖,后者在论资排辈的圈子里尚算年轻,欧内斯特时代的老臣还并没有死绝,并非每个人都认可弗雷德里克的安排。
外奥地利,也即蒂罗尔。被皇帝委任给克里斯托弗亲王管辖,依靠战争剿灭了不服管辖的领主后,蒂罗尔的情况反倒比其他各地都要稳定。
除此之外,上奥地利最早回归主家,本地势力几乎消亡殆尽。萨尔茨堡是罗贝尔数年前假途灭虢后新征服的领土,当地势力盘根错节不假,但短时间内尚且没有将势力延伸进首都的闲心。
谁会闲的没事干刺杀他?
“你们要钱还是要食物,我都可以给!快住手!如果你们敢对我动手,警卫队不会放过你们的!”
思来想去,为了避免被吃不饱饭的穷人当作肥羊宰了,死得不明不白,博罗诺夫急忙大喊,但两人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突然,他灵光一闪。
对啊,怎么把“他”忘了?
“你们是罗贝尔的人!”
博罗诺夫愤怒地咆哮着,用剑鞘奋力拨开来袭的匕首,但下一刻,木棒如约而至,打在他的手背上一阵发麻,他彻底无法握住武器,剑鞘落地。
随着二人一声怪叫,附近的巷子里忽然冲出四五个彪形大汉,他们把博罗诺夫扭住,伯爵惊慌失措,拳打脚踢,拼命反抗。
不成想,按住他的大汉个个身手不凡,博罗诺夫很快就被他们制服,被扭着双臂押到了就近的小巷里。
在暗处等待他许久之人,正是早已安排好今早绑架的基诺申科夫,见目标被押送过来,他满意地笑了笑,可还没等他说话,博罗诺夫突然大吼一声,挣脱大汉的束缚,向五六米远的地方,也就是基诺申科夫的位置,猛扑过去。
博罗诺夫曾经上过战场,练过赤身肉搏的技艺,一旦扑过去,打伤了领头的帮主,这还了得?
基诺申科夫冷眼看着他的疯狂举动。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帮派小弟反应迅速,猛冲上去把他扑倒,死死地按住,用麻绳把他的手腕绑住,随即五花大绑。
在维也纳的这天的清晨,博罗诺夫是唯一被捆成粽子的人。被抓后,对他的审问也是最严格的。
被紧紧按在地上,博罗诺夫银牙咬碎。
他用冒火的余光死死瞪着一脸无辜的基诺申科夫,朝旁边的地上吐了一口掺着血的浓痰,咬牙道:“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袭击本伯爵!不要命了吗?”
基诺申科夫呵呵一笑:“拜托,伯爵大人,我只是个路边随处可见的穷人,等事情了结就会和您说拜拜,从今往后都不会再见面,所以您根本就没必要记住我这样小角色的名字。”
“名字!”博罗诺夫低吼道,被死死按在地上,与地面亲密摩擦的脸颊涨得通红。
他无奈地摇头,努嘴示意手下稍微放松一点:“我叫马雷克,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良善市民。”
“我知道你,你是罗贝尔的人!我在教堂里见过你!”博罗诺夫奋力挣扎,试图趁着按住他的人力气放松挣脱束缚,但还是被帮派大汉猛然发力再度按回地面,他的鼻子与硬邦邦的砖块亲密接触,顿时血流如注。
“混蛋,你为那个人做这种不要命的买卖,活不长久!”
“无所谓,做称心的工作,过短命的人生,我从很多年前就有这个觉悟了。”基诺申科夫笑吟吟地看着他,用拐杖拍了拍他的屁股,“倒是您,权力、财富、地位,样样不缺。平日捏死几个我这等的货色,想必像抠鼻屎一样简单。”
“知道还不快放开我!”
“不舍得放弃权力的人,不可能舍得丢弃小命。”基诺申科夫收起笑容,狠狠一脚踩在博罗诺夫的屁股上。
博罗诺夫顿时痛呼,但屁股上的层层赘肉只能让他感到刻骨钻心的疼痛,根本没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感觉脚感不错,基诺申科夫又在他屁股上揉搓了几下,口中啧啧称奇:“贵族的屁股真是又大又软,就是不知道白不白。”
“杀了我吧!”博罗诺夫绝望地嚎叫着。
堂堂伯爵,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闷棍已经是天大的屈辱,假如再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暴徒扒了裤子,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别慌,我只想谈谈,没有伤害伯爵大人的意思。不过,虽然我还想和您愉快一番,但命令我邀请您的大人物已经翘首以盼许久了。”
他恋恋不舍地揉了揉博罗诺夫白翘的屁股,最后给了他一巴掌:“把他带过去,交给大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