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武看着面具后方那一张北渊王才有的俊脸,整个人宛若雕塑般风中石化了,一动不动神情呆滞,随即喉结滚动猛吞口水,机械地扭头看向了沈惊风,扯着唇又僵又干地笑了几声,悻悻道:“呵呵,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北渊王。”
定是族中事物繁多,头脑高度紧绷,随三叔一般成了个糊涂蛋,竟觉得沈尊和北渊王长得一毛一样。
沈惊风好笑地看着颇为魔怔的沈从武,内心衍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无奈地道:“或许,你便是看到了北渊王。”
沈从武蓦地扭头看去,闭上眼睛重新打开,还是记忆里的那一张脸,贵如寒玉般的一个人,恍惚之中似有灵光惊雷同时迸发,使得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惊肉跳了好一阵,自我怀疑,风中凌乱,心情堪是乱七八糟,表情更是古怪,沈宁瞧着堂兄那等模样,只觉得难以用阳间的文辞来形容。
沈从武想哭,偏是欲哭无泪。
天惹——
他当着北渊王的面,把北渊王说了个狗血淋头。
他还要不要命了。
这马屁,属实拍到马蹄上去了。
沈从武想死的心都有,讪讪地缩了下脖子,求救地看着沈宁。
他又不是神仙,他哪能知道大宗师摇身一变成了京都炊金馔玉的草包闲散王。
“咳——”
沈宁收到堂兄的眼神,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解释道:
“堂兄,先前事务繁忙,忘记说与你听,阿云就是北渊王,只是鲜为人知,御座上的那一位也不知。昨夜望月楼设宴,便是与此事有关,估计他也有所怀疑了。”
“哦,哦哦哦,是这样啊。”
沈从武语无伦次的应着,“小,小宁也不知,不知早点与我说。”
“王,王兄……”
沈从武朝燕云澈作揖行礼,结结巴巴崩出了个王兄,叫书斋内的众人啼笑皆非,好是无奈。
“从武兄不必多礼,日后总归是一家人的。”燕云澈给了个台阶,沈从武就立马连蹦带跳顺着台阶下,“是,是一家人,大王爷所,所言甚是。”
书斋诸多人倒是没想到,王爷和大宗师的结合字眼,竟成了滑稽的大王爷。
紧张窘迫的沈从武,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然越是不想出错,就越容易出错,不过脑子的话从喉咙里脱口而出,沈从武巴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情愿面对阎王殿的勾魂鬼差,再也不想遇到这伙人了。
“从武堂兄。”
沈钰宛若笑面虎,一双狐狸眼笑起来似有秋水涟漪月光点点。
他轻摇折扇,清雅矜贵噙意气,打趣儿道:“你从前也是这,这,这般说话的吗?还是堂弟对你的关心少了,竟如今才发觉。”
话到最后沈钰适时地叹了口气,流露出遗憾自责的表情。
沈从武恨不得堵上沈钰的嘴,只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堂弟能少说两句。
沈修白、沈惊风几个忍俊不禁。
饶是常年饮酒如闷葫芦般的沈如是,这会儿的眉角眼梢都噙着淡淡笑意。
沈国山坐在桌案前的太师椅上,笑望着这一幕,颇为欣慰,还有一点很快流逝的遗憾,被他隐藏在眼底和心灵的最深处。
儿女们欢聚一堂。
如若……
如若老三还活着,该有多好。
「书白,若你在天有灵,便护你妹妹此行北疆,能够安然归来吧。」
沈国山的内心,有泣血之痛。
但作为一家之主,一国的战神,他的脊梁不能弯,他的眼里不能有泪,不能展现出自己的软弱,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无数个人需要依靠着他。
挡风避雨的大树,必须等到最后一根枯枝落下,彻底失去了生机,才会倒下。
沈宁虽笑着揶揄沈从武,眼角余光却在观察父亲。
三哥亡故。
三叔出事。
沈府危矣。
桩桩件件的事,都要压垮这个小老头儿了。
但她知道,小老头压不跨的。
他是大燕子民心目中的当世麒麟。
就像百姓口口相传的麒麟之火,代代信念。
不会熄灭,也不会消失。
沈宁无声叹息。
她这些日子太忙了,但宫武宴后,她能感受到,三哥书白的事对父母打击很大,特别是母亲,近来憔悴了许多。
偏生暂时还不能举办丧事。
是啊。
太子固然罪有应得,但毕竟是曾经的储君,皇上的儿子。
死了都不能发丧。
三哥一个武将的儿子,又凭什么?
再者,现下战事吃紧,士气萎靡,举国上下都有些蔫了。
沈国山和郑蔷薇思考了很久,都打算先放下沈书白的丧事,日后再议,当以国事为重。
父母难免担忧。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疾苦,不想再接二连三的承受。
已经走了一个沈书白,不愿再送儿女们去阎罗殿。
燕云澈察觉到沈宁内心的难言之苦,握住了沈宁的手。
沈宁看了眼相握的手,又看了看身侧的男子。
男子颇有几分骄傲和自然。
虽然未说,但都写在了脸上。
仿佛在说,他可是正儿八经未过门的夫婿,这手,他自是牵得。
沈宁感到好笑。
手上,传来男人的暖意。
男人随身带着暖手炉。
执手前,还得用暖手炉暖下。
沈宁唯独好奇的是,这暖手炉男人放在身上许久,怎么还是热的,早该凉了吧。
男子许是知晓她的疑惑和好奇,便以神识之音传话解惑:
“内力,能把手炉烘热。”
“………”沈宁陡然咂舌,失语,看着隐隐骄傲的男子,还有几分哭笑不得。
内力难驱寒冷的霜毒,但能烘热暖手炉。
故此,燕云澈先用内力烘热暖手炉,再来暖自己的手,做足了周全准备,方才心无旁贷握起她的手,为她驱寒。
偏生这厮的神情,好似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且聪慧的事,额巴不得沈宁夸他几句才好。
奈何沈宁尚未赞美他的脑袋瓜子,沈如玉的婢女就急匆匆而来。
婢女原只想与沈宁一人说的。
但进了书斋,老战神也在, 再想到九皇子交代的话,她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说无妨,是什么事?”沈宁问道。
婢女深吸了一口气,才嗫喏着道出实情。
“仙药?”
满屋的人,互相对视了眼,俱都敏锐异常,暗道不好。
沈国山紧锁着花白的眉峰。
“父亲,我先去一趟,你们在书斋这里等我。”
“也好,仔细看看那仙药。”沈国山说。
沈从武问:“要喊魏老先生吗?他这两日在京都。”
沈宁和燕云澈对视了眼,点点头,“魏老先生值得信赖。”
仙药之事,经手之人,必须万分信任才好。
这件事若是出了错,就等于把沈家九族都放到铡刀之下了。
沈宁步伐匆匆,跟着婢女去了三叔和如玉所在的内屋。
“阿姐。”沈如玉看到沈宁,仿佛看到了主心骨,“这仙药,你且看看……”
沈宁查看了一番“仙药”,她对药道不算太了解,但作为常年习武之人,闻得出,是世间难得的好药,但是具体事宜,还得等魏老先生来。
“先不要给三叔服下。”沈宁安抚道:“查看一番再说。”
自古帝王,都有长生不老之想法,灵丹妙药层出不穷。
哪怕前者失败告终,后代帝王依旧觉得自己会是得天独厚的那一位神眷之子,非但没有望岫息心,反而想要干出一番长生事业来。
这仙药,不为人知,估计九皇子是关心则乱,从元和皇帝那里盗来的。
至于仙药用途,还得等魏老先生仔细甄别才知是为了长生不老,还是另有所求。
“阿姐,阿爹真的不会死吗?”沈如玉眼睛红红的。
“不会。”
“为何?”
“因为我们沈家先祖有德,洪福齐天。”
沈宁目光坚毅,语气苍茫冷冽如刮过漠北的寒风。
似有一股神佛之气,使得沈如玉醍醐灌顶般。
“九皇子可还说了什么?”沈宁问道。
婢女摇摇头。
“九皇子离开的方向,是哪边的?”沈宁二问婢女:“可是去往皇宫?”
婢女仔细思索了下,眼睛一亮,忙摇头:“不是,是反方向。”
沈宁虚眯起眼睛。
反方向,莫不是……
夜雨楼和顾景南的镇国将军府旧邸。
她懂了。
九皇子,这是想见她了。
“阿姐?”沈如玉喊了一声。
“九皇子,已非昨日少年郎了。”
沈宁虚眯起眼睛。
她虽不知为何,短短的时间内,九皇子竟会改变这么多。
答案,或许就在顾府。
“魏老先生,里边请——”
沈从武屏风外带路。
沈宁清退了内屋的人,拿着仙药和沈如玉、沈从武带魏老先生去了空寂的偏房。
魏老先生仔细查看丹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给出准确详细的答复,借着夜明珠的光辉,聚精会神地甄别。
一炷香过去。
魏老先生面目严肃道:“此药,刚猛性烈,短期服用,以筋骨身体的耗损折寿为代价,能在短时间内提高武学实力,若是长期服用,可以助人内力充盈,血气浓稠,能把一个武学庸才,变为天才,但有一个缺点……”
“老先生请讲。”
“会有依赖性,不能停,停了,就会变成毒素,蔓延全部的血液。”
“………”
偏房内的沈宁三人,俱已愣住,冷风之中一片死寂阒无声。
“长期服用,可否能把人,变成大宗师?”
“能。”
沈宁眼皮抖了一下。
她想,她知道元和皇帝并无天资,为何私下天赋和近军护卫的实力如此之高了。
“这仙药里的药材,魏老先生可知?”
“老朽会把药材写下来,只是其中有两味药,老朽行医多年,都想不出。”
魏老先生执笔写下仙药的药材,且将宣纸递给了沈宁。
“这药,家父可能服用?”沈如玉最关心这一点。
“此丹药,有依赖性,若是适得其反就会形成毒素,但府上三爷的身体,若是切割丹药一部分,再以治疗伤寒之症的梨木皮、大甘草重新煎熬,或有益处。”
沈如玉松了口气,终于展露了笑颜。
这会儿,颇具理智的她,才反应过来仙药的来历和背后的代价。
沈从武沉着脸道:“我竟不知,上京城内,皇家重地,还有这等好药,此药,势必会劳民伤财。”
沈宁垂眸,望着写了诸多药材的方子,目光落在了一处,“琥珀江珠。”
“东境盛产琥珀。”沈从武忙道。
沈宁沉了沉眸,“如玉,从武阿兄,你们给三叔服下,魏老先生,你先住在府上,三叔就麻烦你了,我还需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到时在书斋等我。”
日落月升,暗色无边。
上京城的雪,还未止住,寒气比以往更浓了些。
顾景南踽踽独行小巷子里,提着一壶浊酒,喝着走着,下意识去往原来的镇国将军府。
昨日辉煌付诸东流。
清秋时节,他还是万众瞩目的大将军。
凛冬就成了无所事事的窝囊废。
……
沈宁则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后院进了顾府。
府邸,一盏烛火都没有,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她去到了曾经练枪的院落,一人披着大氅,身姿高挑颀长,有几分落寞,显然是等候已久。
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动声,他缓缓地转过了身,看向沈宁。
“沈将军,好久不见。”
“九皇子。”
沈宁拱手。
“沈将军总是要聪明一些。”九皇子睫翼挂着霜雪,轻笑了两声。
“九皇子有何请示,但说无妨。”
“沈将军是豁达通透之人,我也不与你绕圈子,自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才不负沈将军今夜前来。”
沈宁微微一笑,等待着燕长临的后文。
她很好奇,从前最无心思最是简单的燕长临,为何敢去偷元和皇帝的仙药,还想要来见她。
从九皇子在顾府等她,足以见得,九皇子是个聪明的人,心思之缜密不输太子和五皇子,只是从前对钱财地位并不看重,也不愿把心机城府放在皇家亲人的身上罢了。
九皇子望着沈宁的眼睛,沉吟了好久,继而道:
“我想,送父皇、母妃,去——地狱。”
那一刻,月光惨淡,寒酥雪渐大。
浓厚扑面,风冷彻骨。